當我們第一次在咖啡廳見到導演張釗維時,很難想像說他是《冲天》的導演,原因無他,只要你看過《冲天》的預告後,再見到他本人,或許你的想法會跟我一樣。導演看起來一臉教書匠的樣子,臉上徐志摩式的黑框眼鏡,如果說他是導演,倒不如說更像學者吧!
《沖天》敘述著對飛行的熱愛與對天空的憧憬,在那個戰爭的年代,報效國家翱翔於空中的那群人,並非你我想像中的平庸百姓,這些天空中的勇者大多來自於歸國華僑、高知識分子或是家境很好的家庭,而這部紀錄片就是在紀錄他們的故事,他們平均陣亡年齡僅僅23歲。
年輕的你肯定想著:這大概又是一部具有泛黃模糊不清的影像,混合著沉重的聲音,那種苦躁乏味的紀錄片。
不過走進戲院後,你會發現,《冲天》跟刻板印象中的紀錄片,截然不同。映入眼簾是一種現代紀錄片,除了早期的影像、史料,配合著男女之間的情感交錯、手繪風格的動畫,以及帶有感情的各種人聲,會讓你更快速融入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年代。
片中,你可以深刻體會飛行員與他們的眷屬間,情感上的熱切交流。這感情十分單純,沒有八點檔灑狗血劇情,只是最純粹的情感訴說:從劉粹剛、高志航到林徽因、齊邦媛,不僅是歷史的符號,每一位飛行員更有一段令人心碎的故事。
透過《沖天》,我們看到飛行員翱翔於天地之間,報效國家的英勇姿態,就像是一開始出現在中央航空學校的畢業典禮中的一段文字,「風雲際會壯士飛,誓死報國生不還」!這確實地描述了這群飛行員的未來人生,但是也正如林徽因的那段故事所說的,他們在天空中感受孤獨,在地上尋求慰藉。
作為觀影者,我們其實可以隱約感覺到,飛行員對於自己的未來是怎麼看待的!或許你看到的東西就跟導演一樣,他們其實是一群「被迫修練的人」,在片中處處充滿著哲學與生命的意念,值得你去細細品味。
今年的空軍節後, Knowing小編特地專訪張釗維導演,談談他對於《冲天》、紀錄片與歷史的想法。
請問《冲天》的拍攝前後進度,你覺得困難嗎?
《沖天》大約拍攝了一年半左右,時間大約是從2014年年初開始拍攝。
訪問的部分,則是從2014年五月開始訪問,最後一次的訪問是2015年三月在北京。前後大約有10個人接受訪問,基本上是知道他們能夠接受訪問,我們就趕快趕過去,因為他們的年紀大多都有一定的歲數。
對他們這群受訪者,我其實很感動,因為如果他們還能表達順暢,他們一講都是超過3個小時以上。他們其實內心很希望有人聽他們的故事。
哪段史實最讓你感動?
《沖天》有一段關於陳難與陳懷民兩兄妹的故事。
1938年的武漢空戰中,陳懷民與日軍作戰,在身負重傷的情形下,選擇以飛機撞飛機的方式,與日軍高橋憲一同歸於盡。之後國軍在清理敵機時發現,高橋憲一的胸口有一封來自於他的新婚妻子美惠子的信。
後來這封信,到了陳懷民二十歲的妹妹陳難手上。陳難在看過信件內容後,也提筆寫了一封信給美惠子,安慰美惠子失去丈夫的心情。這封信在當時雖然沒能送達美惠子手上,但是在同盟國之間引起很大反響。
後來我們訪問了陳難的家屬,知道陳懷民、陳難的爸爸參與過黃花崗之役,兄妹倆可以說是開國元勳之後。當時在武漢,蔣介石、蔣宋美齡與周恩來、鄧穎超都很喜歡這個勇敢又有見識的女孩。後來1949年之後陳難在長沙居住過一段時間,最後在海南島終老。這個家族四代人,經歷一個世紀的動盪,到現在還維持那種簡樸、純良、堅毅的品性,非常不容易。
圖:劉粹剛本人歷史照片
您長期投入紀錄片拍攝,怎麼尋找題材?
我過去的拍攝內容大多是比較硬的歷史或社會題材,後來慢慢發現,自己比較擅長拍一些以知識份子為主角的題材。但不是一般意義的知識份子,而是以自己的學養、見識,而在學院以外的專業領域發揮影響力的人物,比方說:歌手、社會運動家、建築師、政黨領袖,乃至《沖天》當中的飛行員。
未來我會希望進行一些故事性的寫作,像是歷史小說,有機會也希望能拍攝劇情電影。
無論是影片還是文字來呈現,我對於人物與故事背後的知識背景、歷史情境與內在心靈透視,這三者之間的交互穿透,特別感興趣。
你怎麼看大陸投入紀錄片的努力與方向?
對岸的題材多而廣,因為它人多地大。
這幾年中國的民間與政府,都很努力挖掘紀錄片的題材,不管是歷史、思想還是生活、社會變遷等,不管是體制內外。一部分是國際上對於中國的關注,一部分也因為中國本身政策的引導。還有,也跟近年來,有心人士(盡管依然是少數)開始積極去挖掘並追問自己的文化根柢。去年我在北京參與過一個系列專題片《傳家》的顧問工作,那個系列主要是希望找回傳統的生活價值觀以及如何落實在今天。中國一些傳統價值因為過去政治上的因素,出現了斷層情形,現在,他們正從各方面進行補課。
比方說,「民國熱」已經從前幾年的公知圈的清談論辯,沉降到新生代小資的生活美學當中。這方面的變化,會是很快速的。
(圖/中美混合團戰鬥機駕駛員李繼賢)
對於台灣本土的歷史,你有甚麼樣的看法?
台灣的本土歷史,看起來好像有很多「被操弄」的地方。其實,台灣史有很多有趣與意義的地方,就看我們如何從更深邃的眼光來審視、挖掘。我希望能夠在未來寫一本歷史小說,會著重在鄭成功的那一段歷史。我在拍片的閒暇,抽空閱讀大量的歷史材料,希望從全新的角度,來說那段十七世紀,東方與西方勢均力敵的年代。
你對於歷史課綱的部分怎麼看?
課綱的反或不反,對我來說,似乎不是最重要的部分!有沒有「脈絡」才是最重要的,我認為這樣對小孩子比較好。我擔心的是,現在台灣的學校文史教育或是公民文史教育,都太過「去脈絡化」,或者,陷溺在過去二十世紀殖民與冷戰年代的思維脈絡裡。
我在拍《沖天》的時候,白天是高強度腦力的工作,在晚上收班之後,要找到同樣高強度腦力的休閒才能平衡、才能放鬆(笑)而我的休閒是,給我自己的小孩寫寫「歷史課本」。
我從鄭成功的年代開始寫,已經寫了3、4萬字了,預計會寫十萬字吧!這個系列叫做《孫中山的兄弟們》。我希望盡可能寫得活潑一些,到目前為止,我十歲的小孩看過前面四章,他覺得還算有趣啦!
(圖/高志航本人)
曾經想過要拍其他類似的紀錄片嗎?
民國一百年時,原本有想要做一部紀錄片,就是孫中山的兄弟們!但最後沒能推進。
簡單地說,孫中山的革命,得到洪門兄弟很大的幫助。而洪門前身天地會,據說是鄭成功的部將創立的。這是一個反清復明的政治組織,而它誕生發展的地方,無論是鄭成功的年代,還是孫中山的年代,都是在以台海為核心、北從日本南端、南達東南亞的這一片閩粵百姓散佈的地帶。
在鄭成功的年代,這個組織以不同於以往農民造反或秘密宗教或江湖互助的性質而成立。它是個政治行動組織,但這個性格後來慢慢弱化,一直到孫中山參與進來才又重新復甦。孫中山把兄弟改造成同志,進行了共和革命,然後接著還想把同志改造成公民,但沒有成功。
海洋文化、閩粵文化、政治組織、從兄弟到同志、從同志到公民。我就想把這些四百年來的線索串連起來。這些事情跟台灣史都有關係,例如林爽文事件。
有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得到天地會的「會簿」,之後漸漸地去蒐集天地會的材料,就像是拼圖一樣,有很多缺角,需要慢慢去尋找。現在兩岸對於孫中山都沒有什麼有意思的看法,最近在網路上流傳的是他的情史八卦,可能是因為沒有找到新的切入點。但其實要找到讓他們重新活起來的觀點不是不可能的。
我常常說,孫中山是既簡單又複雜的天蠍座,而蔣中正也是天蠍座。(大笑)
你怎麼讓年輕人願意看紀錄片?
最好的方式就是「請」大家來看!
《冲天》首映時邀請很多人,當時年輕观众當中我收到三個回饋:一是有個10歲的小學生分享他的觀感、二是有個國中生說他們班同學會想看、三是有個大學生希望《冲天》快上院線。這個片子,似乎讓許多觀眾有一種「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的感受。
這週院線上映時,希望這片子可以讓女孩子帶她的另一半來看!如果我们能找到「舒潔面紙」來贊助,那就更好了。(笑!)
你怎麼考慮片中的動畫元素?
一開始《冲天》要有動畫,因為有太多歷史影像上的缺失。
至於要什麼樣的動畫風格,其實牽扯到資源與時間的考量。另一方面,用手繪的方式,比較寫意,能夠讓旁白跟配樂從畫面的縫隙中滲進去,以激發人物與故事的內在精髓
如果用演員實際演出的方式,年輕一代演員們,可能不太能夠完整表達70年前飛行員的那種氣場,這也是使用手繪線描動畫的另一層考量。
紀錄片拍攝過程中,你最ENJOY哪一段?
我蠻懷念拍攝演員重演的現場,那幾天,幾十個工作人員一起在片場通力合作,很棒!!
另外,找到前所未見的關鍵材料、影片,或是關鍵人物終於願意見面或是接受採訪,都是令人要大喊「yes!」的時刻。
你覺得現在台灣堅持拍紀錄片的人多嗎?
我們這輩大概40歲的,都還陸陸續續有做,還有在進行,而新一輩的也有一些,但我覺得這是大環境的問題,能不能讓這些有意願的工作者繼續進行。然後目前微電影太多了,這是大環境讓新的年輕人有一些選擇,好的地方來說,年輕這一代對電腦影像熟悉程度很高,但是這也是個故事氾濫的年代,有志以講故事為業的年輕朋友,必須要超越僅僅講故事的這個層次,要達到能啟發別人的力道,否則不如盡早改行。
這個社會,並不缺乏講故事的人:政客在講故事、名嘴在講故事、網路媒體每天有不同故事、娛樂八卦記者也在創造故事、推銷員必須講故事、廣告AE無時不刻講故事、開咖啡館餐廳也必須講點故事。。。
這個社會,缺的是講好故事的人。
圖片來源/冲天 The Rocking S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