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的2015年末魔幻記事感觸....
專欄作家許知遠
2016-01-04 20:06

G現身了。據說,在公司年會上,當他入場時,掌聲長達兩分鐘。這掌聲中有意外、尊重、欣喜、僥幸,或許還有對未來的某種不確定感。

 

整個周末,關於G的猜測占據了所有的媒體、微信、微博、飯桌、吧台……比起剛剛在獄中身亡的另一位商人X,G帶來的沖擊更為顯著。

 

這不僅因為G的企業規模更為龐大,因為他的國際知名度,包括過去幾年一連串的國際並購令他成為最出名的中國商人,更是因為他一直低調的個人作風。比起X捲入了政治漩渦,G一直以一個市場力量的代表出現。他的消失與再度出現,都沒有明確的說明,似乎被一種過分神秘與強大、人人似乎知曉又不確切知曉的力量決定。

 

因為G,我忽然想起霍夫曼(David Hoffman)的一本書。大約12年前,在北京的社科文獻出版社,見到這位《華盛頓郵報》的外交編輯,他來中國宣傳他的新書《寡頭》(The Oligarchs)。在書中他追溯了六位俄羅斯人(四位鉅富兩位政客)在1990年代的興起。

 

 

當整個國家陷入巨大的慌亂時,他們從中謀取了巨大的個人財富與權力。他們的扮演的角色是矛盾的,他們的確是一個失靈的舊制度的摧毀者,但同時似乎並無意建立一個新制度,只是把那個僵化的財富激活,然後轉移進自己的腰包。他們和那個經常沖動、醉酒的葉爾欽是這個新俄國的象徵。

 

我忘記了到底問了霍夫曼什麽問題。我記得那本中文版的《寡頭》包裝不佳,印刷欠妥,或許更重要的是,我完全沒有理解內容的重要性,甚至對它的主題「寡頭」(The Oligarchs)也缺乏感受。或許承接希臘傳統的人可能很容易理解「寡頭」的感受。從蘇格拉底、柏拉圖時代,他們就喋喋不休地討論「寡頭」與民主與公民的關係。但我不屬於這個語境。

 

我也對俄羅斯的變化缺乏興趣。仍記得1992年秋天,作為一名高中生,我和同學們頗為激烈地在政治課上爭辯——為何「蘇東波」(蘇聯、東歐、波蘭)的社會主義實驗失敗了,中國卻堅持住了,盡管通往共產主義道路依舊曲折與漫長。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確信感從何而來,如今想來,我當時的腦子真是被洗的乾乾凈凈。這爭辯也意味著,俄國因素在我這一代人中的迅速減弱。

 

在見到霍夫曼時,普京正代表著一個更穩定的時代的到來,但比起正迅速崛起的中國,俄國變得毫不重要。作為一名年輕記者,我也正沉浸在一種對未來的樂觀之中。日漸的對外開放、日益強勁的市場活力、新科技帶來的新表達、正在興起的市民空間、中產階級,似乎都在把中國引入一條幾代人期盼的道路。企業家是正在興起的明星群體,盡管一些人受困於「原罪」之說,但我們都知道,比起低效率、遲鈍的國有部門,這些從社會邊緣出發的創業者,才是中國經濟奇跡的締造人。

 

 

G是這締造人之一。他們中的很多被貼上「92派」的標籤。在我與中學同學爭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時,他們投入了市場之海。對他們來說,鄧小平再一次造就了他們。先是1978年的改革開放,他們獲得了受教育的機會,接著是1992年,他們被允許創造與占據財富。在他們的整個少年時代,他們被要求反對「資本主義」,如今卻可能成為資本家。他們成了弄潮兒。在工人、解放軍、詩人相繼代表了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的時代精神之後,這些財富創造者成了新的明星。

 

俄國的消息時而傳來,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霍多爾科夫斯基的入獄。他是「寡頭中的寡頭」,他的石油公司既是俄國最龐大也是最高效與透明的公司。進入21世紀後,他似乎一洗昔日形象,改善公司的治理,締結與西方的關系,還支持公民組織,希望改善俄羅斯的政治與社會環境。最後,他決定競選總統。然後他被扔進了監獄。比起沉默的普京,這些在九十年代喧囂一時的「寡頭」都只能逃亡或沉默。

 

比起俄國令人不安的變化,中國則富有希望。

 

中國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成了世界工廠,不再是依靠國際市場的牽引發生變革,反而變成了支配世界經濟的重要力量。而這些中國企業家們,似乎昨日還在亦步亦趨的學習巴菲特的管理與投資方式,想迅速地複製矽谷科技成就,然後就突然發現自己成了Player之一。很多時刻,模仿者反而因為市場規模而成了新的領導者。金錢的數字更是出現了令人瞠目的變化。大約2008年後,百億人民幣的公司已開始普遍出現,接下來是百億美金的級別,再接下來則是千億級的公司的興起。一些企業家的財富突然可以與巴菲特、李嘉誠、郭鶴年比肩了。

 

我猜歷史上只有少數時刻人們會目睹金錢的迅速積累,比如鍍金時代與1920年代的美國,或是1980年代的日本。這些鈔票不知從何處飄入了我們的日常談話中。我也第一次意識到,的確有一些中國企業家可以被成為「寡頭」了,至少在財富規模上。G一定是其中之一。與二十年前從社會邊緣出發的個體不同,他們如今是新的壟斷力量,新一代人再難想象他們這樣上升機會。

 

 

是J·P·摩根說的吧,金錢是有性格的。他們這些鍍金時代的寡頭,激起了公眾的憤怒,觸發了政府的反托拉斯法,但他們可以安全地保有他們的金錢,把它變成美術館、大學、醫院、公共圖書館,他們的名聲則從「強盜資本家」變成了「現代美國的締造者」。

 

霍多爾科夫斯基在十年牢獄之後被釋放,他的尤科斯公司早歸他人之手,他流亡他鄉,用僅存的海外資產創辦了「開放俄羅斯」(Open Russia)組織,試圖集結流散在外的俄國人,挑戰普京日益鞏固的權威。一些人想起自赫爾岑以來的俄國的流亡傳統,他們中除了列寧的布爾什維克組織,無一不在悲嘆與絕望中結束生命,遠遠目睹著故國朝著與他們期望相反的方向行進。根據一些接近霍多爾科夫斯基的人的說法,這位九十年代的「商業神童」、不屈不饒的「囚徒」在進入一個自由社會後,顯然有些認知錯位。曾經造就他的那些品質與才能,似乎派不上用場。這是所有流亡者的普遍困境,不管他昔日多麽非凡。

 

我們的金錢是何種性格?不管它的規模多麽大、多麽小,看起來又是多麽輝煌,你都可以感到某種戰戰兢兢,喧鬧之下的高度馴服,它似乎會輕易的消失掉。它的內在被一種深刻的不安全感折磨,它似乎在高度的炫耀性與一種幸災樂禍式的情緒中搖擺。

 

在寫下這自以為是的分析時,我感受得到自己的焦慮。

 

本文為KNOWING專欄作家許知遠授權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