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的故事,也是種日常:選讀洪嘉《Playlist》
郭珈寧/編譯
2016-10-18 08:00

 

【編者按】「其實每個角色都是我自己。我覺得各種不同的疾病、不同的情況,其實也都是我自己所處的狀態。」作者洪嘉在接受我們的採訪時這樣說道。在《Playlist》中粉墨登場的同志角色,或多或少都帶著一些傷痛、陰影與疾病,也都是在社會中難以被看到的邊緣人。面對社會加諸在他們的壓力底下,他們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地生活、努力地愛自己所愛的人,同時,躲避著他人獵奇的目光和現行社會體制下的不公等待遇。

 

他們是同志,他們是洪嘉,他們也是我們。不管是怎樣的身份認同、怎樣的性傾向,我們都需要面對生、老、病、死等人生課題。我們同樣害怕自己因為疾病、因為垂老、因為死亡,或是其他不可抗力的因素,使我們無法好好地陪伴在所愛的人身旁,以今生摯愛之名,看他白頭。

 

洪嘉特別為每則日常故事配上一首歌曲,也像是為這些人物設定一首屬於他們的主題曲,叫人記得,也叫人誦唱。以下節選自短篇小說集《Playlist》的〈林二汶 —只怕不夠時間看你白頭〉,獲水煮魚文化授權刊出。

 

 

《Playlist》

 

出版時間:2016年7月 

 

出版社:水煮魚文化 

 

作者:洪嘉

 

Playlist Side B︰#14 林二汶-只怕不夠時間看你白頭

 

老莫死那天,老齊打電話給我,說要取消晚上的婚宴。我大約猜到是什麼事,他不說,我也不問。老齊總是不說。

 

趕到醫院時,人比我想像的多。能夠明白並過來的都是多年的好友,大家穿得新簇簇的,照舊喜慶,一如老莫在家裡為老齊辦的各種派對。老齊想不到我們會來,他仍然精神,但染黑了的髮都染回了白。

 

雖然沒有婚宴,但今天是你們正式在一起的第一天,不是嗎?我說。老齊點了點頭。

 

他們同居了四十年,但老齊從不承認二人的關係,只說,我們是Roommate,各自睡自己的房間。但二人像夫妻般過活。

 

老齊害怕關係,承受不了破裂與終結。他喜熱鬧,但每到開心時便會沉默,暗暗告誡自己保持距離,在愛情上更是如此。老莫曾經抱怨,他真的愛我嗎?

 

你豈不知他的脾性?我說。我不知他如何調適,但兩人無風無浪過了數十年。

 

老齊說要安定下來,我便知不妙。然後老莫入院,一切來得比甚麼都快。我們都擔心老齊會比老莫更早崩潰,他不在醫院的時候便輪流上門陪伴。

 

老齊上廁所時工人便把吸塵機開得轟轟響,以遮掩緊捂著的飲泣聲。但一開門,他便笑意盈盈。

 

老齊愛玩樂,新朋友輪流轉。但他從不尋歡,口裡不說,暗中卻對老莫忠貞。只是內心矛盾拉扯,一察覺自己對老莫依賴和依戀,便板起臉來,刻意疏離。有時我們看不過眼,他便說:嚇?我們不過是Roommate。但老齊玩得再癲,都不與其他男人曖昧,行蹤清清楚楚交代。

 

他說,費事你有急事找不到我。

 

有急事的時候他都在。老莫第一次入院,是在廁所跌倒。

 

醫生說輕微中風。那時老齊在廳聽林憶蓮。事後他抱怨老莫老宅在家不出外活動。

 

老齊在不同朋友圈如穿花蝴蝶,約會要提早一個月敲定。

 

他總是要忙,好叫自己分心。

 

老莫不同意擺宴,四十年了,還要什麼儀式?老齊堅持,對他來說,那才是正式的承諾。他從不承諾。

 

定日子,找地方,約朋友,三日辦妥,第四日取消。

 

對你來說是今日我地先正式一齊,但對我來說,我地已經一齊左一生。老莫聲音微弱,說得很慢。他的手顫著舉起,老齊忙把臉伸過去讓他摸。

 

你老了。我也老了。他笑。我們都遠遠退在一邊。

 

老莫愛替老齊辦派對,有時為了逗他開心,有時為了叫他有人陪。他三日前入院時昏迷不醒,居然也擬好邀約飯局的草稿,生怕老齊孤獨。草稿存在電腦裡,被老齊藏到私密的檔案夾,那裡有老莫多年寫給他的所有信件。

 

開始的同時完結,便是永恆了。我說,老齊終於在人前崩潰,他一直害怕終結,但最後還是老老實實面對,沒有逃離。有始有終,有喜有悲,關係才算完整。老莫曾經說。只是老齊不甘心,六十多歲人,哭得像小孩。

 

 

本文獲端傳媒同意轉載

原文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