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傳播科系任教的管中祥,除了是傳播學者,也是社會運動的實踐者。他不但經歷過野百合學運,也參與像是反媒體壟斷等多個議題的行動,更曾在台灣人權促進會擔任執行委員,目前則擔任高教工會副理事長。
從2007年開始,他主持的國科會計畫「公民行動影音紀錄資料庫」(以下簡稱公庫),更是他透過傳播來實踐社會運動的方式。在2012年,國科會計畫結束、經費中止,但仍透過向公眾募資的方式,繼續維持運作。
管中祥說,他希望能改變媒體跟閱聽人之間的關係,因為傳統上會認為閱聽人是消費者,但他希望公庫與捐款者是夥伴、也是信託的關係,希望閱聽人是因為信任而捐錢,讓他們繼續做好的報導。在以下的專訪中,管中祥將談到公庫的經營理念,以及他個人使用社群媒體的心得。
問:公庫的宗旨是讓社運團體完整發聲,而不像電視台只截取片段,所以內容會比較完整卻冗長,這樣的形式在網路上傳播,會不會遇到困難?
答:應該很少有人全部看完。我們早期拍的大概就是影片加上一小段文字,直到最近這兩年,我們要求記者文字要完整,字數也比其他媒體多,而且不太有自己的想法和觀點,而是去整理誰說了什麼,把它摘要出來。我們處理影片的方式,是把訴求剪到最前面,比如在聲援場合他們會呼口號、在記者會現場會抓一些重要的關鍵字出來,大概在前一分鐘到一分半鐘呈現,後面再讓他講得比較完整。閱聽人可能看了30秒或50秒就能知道發生什麼事情,有興趣的人就會繼續看下去,或至少看文字就知道這件事情在幹嘛,畢竟大家沒那麼多時間。
問:所以本來就不期待每個觀眾都會把它看完?
答:我們是做到完整,但能不能看完就不是我們的事情了,即使我們剪得再好看,大家也不會看完,而且我們如果要剪得好看,要花的成本就會高,我們也沒有那麼多的人力和錢去做這件事情,但它其實就是一個資料庫,如果有興趣想要看的話,很多人就會自己去看完、了解他們的訴求是什麼。
問:為什麼決定採取這樣的方式?
答:我們常會聽到一些被拍攝的人覺得「哇!從來沒看過一個媒體可以讓他把話講得那麼清楚!」因為在一場社會運動當中,衝突可能只是運動當中的1%或10%,在抗爭或衝突的行動之前,他可能開了無數的記者會、無數的陳情、說明會、無數個公聽會,可是那些聲音是沒有人在聽的,這些是媒體比較不會呈現,因為比較無聊、不夠刺激。其他媒體會拍比較衝突的,也會習慣放大衝突的部分,所以一般閱聽人就會覺得那些人就是在鬧。我們也會拍衝突、並不會迴避衝突,可是我們覺得他平常講的東西是更重要的,這就是我們跟其他媒體不一樣的地方。
問:可以舉一些例子嗎?
答:例如去參加環評會議的人可能都有很多委屈,他可能清晨是從南部坐好幾個小時的車北上,卻只能派幾個代表講三分鐘,我覺得對他們不公平。至於商人,不需要日曬雨淋、不需要經過任何的抗議,就可以跟官員吃飯聊天開會;同樣都是這個國家的人民、同樣都有這些需求,為什麼要透過層層的過程,才有機會跟官員講上兩句話?我們當然是要讓這些人的話能夠講清楚一點。
問:所以你會覺得你們是站在比較弱勢的一方?
答:對,我們的口號叫做「客觀而不中立」。意思是說,我們站在權力者的對立面,這是我們認為媒體本來就該做的事,加上我們本來就定位在做公民行動的報導,我們通常會去拍現場,但現場如果有官員說話,我們也會剪進來、讓他做一些回應與對話,或是我們沒有拍但官員有新聞稿的話,我們也會把它做連結,讓他有對話的可能跟機會。
問:請問你認為什麼叫做「客觀」?
答:所謂客觀,通常在台灣是說兩面並陳,可是我們的訓練會認為客觀不是兩面並陳,因為有時候一個事件並不是只有兩面,或是有時候官員已經有很多機會講話,那我們做這種形式的平等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我們的客觀是指,在一個不干預事件發展的過程當中所做的報導跟紀錄,就是客觀的。
問:那你們在拍攝時會怎麼做?
答:例如你在做問卷,基本上不能干預受試者,這就叫客觀性研究。我們在拍攝的時候,即使我們很同情抗爭者,或是我們跟抗爭者感情很好,我們也不會去跟他一起抗爭。我們在現場就是一個報導者,這是我們自己的所謂客觀。我們覺得客觀指的是一個獲取真實的方法。
問:像有些公民記者就會一邊抗爭一邊採訪,好像混淆了角色?
答:例如像李惠仁可能在很多時候,作品就是很有立場。他在影片中常跟官員有衝突,如果這個衝突是逼出某種事實,我覺得可以,可是如果有人引發衝突並不是去逼出某種事實,而只是要強調自己的某種主張,那是我不太同意的。如果做為一個記者跟抗爭者分不清楚的話,我不知道讀者應該相信哪個身分。
問:關於報導的取捨,有沒有印象深刻的例子?
答:之前紹興社區曾經有一個抗爭(編按:台大校方認為當地住戶侵占校地,要求拆屋還地,否則將告居民侵占),是台大校長李嗣涔跟紹興社區的居民對話,校長講到一半有點暈厥,可能太累或身體不好,所以校長所展現的是比較讓人同情、弱勢的,而在這之前,台大學生就有去校長室去請或逼校長出來,過程中說了很多所謂不禮貌的話,或做比較激烈的動作。那時我們曾經有內部討論,如果站在運動的角度來看,去把這些學生所謂不禮貌的行為剪進來,會不會讓大家覺得「校長好可憐、學生不禮貌」?會不會讓運動被模糊焦點?會不會大家反而不會去支持紹興社區的居民?
問:後來你們怎麼做?
答:我們後來還是決定剪進來,因為「出來混的還是要還」。我們並不會因為比較支持紹興社區就掩飾這些學生的行為,這就是所謂的客觀而不中立,我們不會因為立場而去掩蓋或扭曲某些事實。
問:那假如某一方的訴求並不是那麼的合理,你們會怎麼處理這樣的內容?
答:合理跟不合理是什麼,可能得先確定一下,有時候並不是拍的當下就可以做出判斷。即使有些東西現在看似不合理,可是那些聲音也應該讓大家聽到,當它被聽到才能被討論,也才能進一步去說它是合理或不合理的訴求。
問:有沒有哪些情況是你們比較不會去拍攝的?
答:我知道有些團體,可能做了很多行動,實際上是為了競選,我們就比較不去拍,因為我們人很少,我們也不會拍所有的抗議,所以當天若有兩、三個抗議行動的時候,我們通常會選人最少的那個場子去拍,我們常開玩笑說我們是走人煙稀少的那條路,如果這是一個非常熱門的社會運動、但是它並不具有關鍵性的行動的話,我們也會去拍別的。
問:除了公庫以外,也想談一點關於你個人。你是多久前開始經營個人部落格?
答:很久了耶,最早是PcHome個人新聞台,那時有個明日報,後來就是中研院資訊所下面有一個平台,我也有在那邊寫過,然後還有樂多,再來是Google的Blogger。
問:後來好像比較少更新?
答:對,臉書是一個因素,另一個原因是因為在天下獨立評論寫專欄,就懶得貼過去了。應該是從2013年就比較少寫了,一兩年沒有更新,不過我應該過一陣子會再複製貼上過去。
問:你的臉書發文,有時會用比較隱晦的方式表達?
答:有時候看心情,可能是自己比較私密的情緒、或跟別人有關,就不會寫得很清楚。有時候就只是一種靈光乍現的想法,或是一些觀察,有些部份可能是因為覺得寫得太清楚,那只是自己要murmur,其實我很清楚我要罵誰,但某種程度上我臉書很多人看,媒體引用也很多,我就會很小心。即使是murmur,如果罵人不是因為公共事務,我就不會寫,但如果今天是某個政治人物,我就會直接開罵。
問:會不會有些人可能因此對號入座?
答:可能會吧(笑)但我大部分寫這些都還是很個人的,如果別人要對號入座那也沒辦法。
問:會封鎖網友或刪留言嗎?
答:我不喜歡封鎖,也從來不限制這篇文章只給誰看。我幾乎不會刪留言,即使是罵我的、不雅的。有時候一些公共議題的寫作,或者我們參與公共事務,別人可能不認同,或可能會貼藍綠標籤、來批評,但我從來沒刪過任何留言。
問:會一一回應這些意見嗎?
答:我之前在寫中時專欄的時候曾經會一篇一篇去回,可是我現在不會了,因為好累。有些人怎麼溝通的結果都是一樣,至於臉書上比較不會有反對者,因為臉書的特性,如果有反對的意見出來,別人就會去打他,雖然有些我還是會解釋,但不會有試圖要去說服的想法。
問:有沒有發言被嚴重誤解的例子?
答:像之前英國經濟學人bumbler事件(編按:經濟學人撰文以bumbler一詞形容總統馬英九,bumbler有人翻譯為笨蛋,有人則解讀為做事猶豫不決等。),那個也滿好笑的(笑)。其實就是因為我跟一個同學閒聊開玩笑,然後就有人以為bumbler這個詞是我跟媒體說的,接著就一堆他們的支持者跑來留言,我就說我沒有做這樣的事情。
問:除了比較來者不善的留言,有沒有認真討論的例子?
答:有耶,我還有當作演講的材料。我當時在臉書批評媒體,有人就說這是老師的責任、應該要多加強訓練,他知道我是老師,所以當我批評媒體的時候他就會來批評我。其實我也不認識他。我就說老師有責任,不過總不能把每個犯罪者的責任都推給他小學老師吧?他質疑記者訓練不足,我也用自己覺得還滿中肯的方式回答他,討論到後來他好像就自己收手。
問:要如何知道對方是想認真討論或是來酸的呢?
答:像這種情形,可以從他的回應當中看出他到底是不是要認真談這件事,過程當中出現一進一退、哪裡認同、哪些不認同的互動的時候,如果他語氣不是那種酸民式的、全盤式否定的語氣,那就有可能再討論下去。
問:反過來說,如果身為發問者的角色,要怎麼表達才能得到對方重視,而不讓對方覺得你是來亂的?
答:我覺得要去多做揭露,而不是一直在質疑或是否定人家,要去自我揭露、把自己的想法講清楚,而且是誠懇而且基於事實的狀態之下。
問:有些人的發問,雖然仔細去看其實是有內容的,但就是加了太多情緒性字眼,反而讓人很看不下去?
答:對,所以就看他是不是誠懇、具體,到底願不願意去自我揭露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一天到晚質疑,因為被問的人沒有義務回答問題,不是嗎?那為什麼不多說一點,讓我們來回應或是了解呢?
圖片來源:何宇軒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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