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光磊:台北書展如何成為國際版權交易平台?
端傳媒
2016-03-04 11:49

台北國際書展(TIBE,Taipei International Book Exhibition)落幕,總是檢討和撻伐之聲紛起,而其中為人熱議的話題之一,就是TIBE是否該從「零售」書展轉型為國際版權交易為重心的「專業」書展。

 

我比較想問的,卻是「為何這兩者不能兼顧」?

 

 

(波蘭奇幻大師、《獵魔士》作者薩普科夫斯基。譚光磊提供相片)

 

我們首先應該記得,世界上絕大多數書展都是「零售」展。法蘭克福、倫敦和波隆納書展是極少數的特例,而非通則。北京書展在中國政府主導下,企圖打造成一個純粹的版權交易展;但是多數人都會同意,上海書展和香港書展辦得更好,而它們都是零售展。

 

認清「書展就是要賣書」的事實,再來談台北書展的轉型比較實際。如果想辦一個不賣書,只有作家活動的書展,對不起,那叫「作家節」或「文學節」。而且你知道嗎?作家節也會賣書。

 

在賣書的基礎上,我們當然可以討論如何加強台北書展版權交易的「專業」功能。但我們還是要先釐清何謂「以國際版權交易為重心」。是指外國出版商來台賣版權,還是外國出版商來台購買(繁體中文書的外語)版權?

 

我仍然想問:「不能兩者兼顧嗎?」

 

法蘭克福與瓜達拉哈拉

 

先舉個例子。全球規模最大的法蘭克福書展,雖然位於德國,德國參展商最多,但多數出版人飛到這座城市,為的卻是買其他國家書籍的版權,或者想把自己的書賣到海外市場(未必包括德國)。這其中的關鍵,在於法蘭克福書展已經成為一個「人人都會去」的國際版權交易場所。無論你來自何方,想買還是想賣版權,這裡都能滿足你的需求。書展是一個交易平台,無須自己提供內容,全球各地的出版人就會自帶內容「上架」。

 

你可能會想:台灣是個「版權輸入」大國,來台北書展的外國出版人也只想賣版權,在如此嚴重的貿易逆差情況下,怎有可能打造國際版權交易平台?

 

那麼再舉個例子。墨西哥的瓜達拉哈拉(Guadalajara)書展原本是純零售展,為了加強版權交易功能,他們打造了寬敞舒適的版權中心,並向全球出版人提供優惠方案:只要來版權中心租桌位,就免費送你三晚的旅館住宿(數量有限,送完為止)。同時,他們從2009年開始舉辦國際版權研習營,每年邀請十位左右的各國編輯/書探/經紀人,帶他們參訪墨西哥出版社和書展。幾年下來,瓜展的版權中心已經頗具成果,一百多張桌位租借一空,更重要的是能吸引到重量級的歐美出版人參加。

 

也許你會說,人家西語市場多麼龐大,拉丁美洲的文學如何了不起,有此成果一點都不意外。但不要忘了,西語書市的主導權一直掌握在西班牙出版社手中,決定出書的往往是馬德里或巴塞隆納的編輯,而把西語書賣到他國的也往往是那兩個城市的經紀人。

 

所以我們該問的是:這些西班牙編輯和經紀人,在已經有倫敦、法蘭克福和波隆納書展的情況下,何必千里迢迢飛過大西洋參加瓜展?同理,其他歐美國家的出版人,又為何要去墨西哥買/賣版權?答案很簡單:因為大家都去。圖書版權交易除了要有書,更一定要有人,要有國際出版界真正站在版權交易第一線的編輯、書探、版權經理和經紀人。

 

瞭解這個前提,再回頭看瓜展這幾年的轉型成果,你才會明白那有多麼了不起。同時,它依然是一個精彩的零售書展,賣書業績強強滾,辦作家的論壇場場爆滿。

 

耶路撒冷與沙迦

 

或許你又說,西班牙文畢竟是西方世界的語言,有先天上的優勢,外加拉美市場商機無限,自然能吸引歐美出版人去參加。

 

那我們回頭往光譜的另一端走,找一個很小很小的例子:以色列的耶路撒冷書展。這書展有多小?以色列只有七百萬人口,書展每兩年才舉辦一次,從展場的這頭走到那頭只需要兩分鐘。但是耶路撒冷書展首創國際版權交流活動,從80年代舉辦至今,每次書展都廣邀40到50個頂尖的國際出版人,帶他們走訪以色列,不設限地逛書展、排會議,更重要的是,讓他們彼此交朋友。

 

2015年的耶路撒冷書展研習營學員裡面,有一位匈牙利出版人和一位澳洲出版人。匈牙利人帶了一本某位電影導演寫的小說,改編自他父母的真實故事,並自己出資翻成英文,在以色列期間逢人就推。澳洲人看了以後非常喜歡,快手快腳買下全球英文版權,並且協助匈牙利人將版權銷售到其他國家。因為澳洲人在國際出版圈頗有名望,他簽下匈牙利小說成為標誌性的事件,消息不脛而走,兩人分進合擊,讓這本名叫《黎明前說我愛你》的小說,成為2015年倫敦書展的話題大書,短短一個月內賣出全球30國版權。

 

匈牙利小說,取道耶路撒冷,經澳洲走向世界,這聽起來是不是很匪夷所思?為什麼?因為大家都去耶路撒冷。因為國際出版的「大咖」(重要人物)都在那裡。

 

最後再舉一個極端的例子。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沙迦(Sharjah),鳥不生蛋的沙漠產油國,也辦了一個「國際書展」。為了吸引世界各國出版人來參加,他們祭出銀彈攻勢,提出超優惠方案:凡是在沙迦書展三個月內成交的案子,均可申請最高四千美金的翻譯補助(當然買賣雙方都必須是參展者)。這個補助案看似瘋狂,實際上也確實很誇張,有人就會相約等到沙迦書展再成交,藉此拿到補助金。

 

但是不可否認的,這招確實吸引了越來越多有份量的國際出版人前往沙迦。沙迦本地的出版社得益於此,也開始有作品走向國外市場。

 

如何打造版權交易平台?

 

讓台北書展成為版權交易的重要平台,首先就是要吸引夠份量的國際出版人來台。你說,他們只來賣版權,台灣市場又小,意願不會太高。那麼,如果他們來了不只能賣繁體中文版權,還能賣簡體中文、韓文、日文、泰文和越南文版權呢?

 

同理,你說台灣出版社只會買版權,不會賣版權,那麼如果來台灣的歐美編輯,不僅能在此買到中文書,還買到日文書跟韓文書呢?甚至,一個法國編輯在台北遇到某位德國版權經理,後來跟他買了一本德文書呢?

 

讓國際版權交易成為台北書展的重心(之一),不代表本地的出版社只能買、或只該賣,而是讓想買的和想賣的國內外出版人,都能在這裡找到標的。相較於歐洲每個人幾乎都會說英文,有第三甚至第四種外語稀鬆平常,亞洲的狀況比較複雜,因為會英文、會日文和會韓文的常常是不同的出版社窗口。

 

例如,英文好的台灣出版人可能只做歐美翻譯書;專精自製書的編輯不懂外語;來台參展的韓國代理會說中文而英文欠佳;而日本出版人甚至可能只會講日語。所以,要讓來參加台北書展的外國人「各得其所」,有賴書展主辦方和本地出版人的穿針引線。對外賓有足夠的瞭解,才能介紹合適的國內外出版人與之交流。

 

光靠台灣市場的買氣,可能還不夠吸引大批外國出版人來賣版權。這時引入中國大陸的買家,或許是解決之道。為何中國出版人要來?因為要買台版書的,也要見作者、與同業交流,但台北的「軟實力」還包括便捷的交通、舒服的城市環境與美食,乃至於誠品書店和我們不能忘記的出版自由。

 

假如全中文書市的版權買家都聚集在台北,日韓歐美的出版商難道不會嗅到商機?尤其當舒適性和便利性都遠遠不如的北京書展,還扮演著「對照組」的角色?

 

以人為本的版權交易

 

圖書版權交易,從來都是一件與人息息相關的事,「誰來買」和「誰在賣」的重要性有時比書本身還重要。或者應該說,書再好,誰來包裝、誰能說出吸引人的「故事」,才是成交的關鍵。否則書海茫茫,為何只取這一瓢飲?只要能把厲害的賣家,和夠份量的買家聚集在一起,自然會碰撞出火花。

 

可是要從哪裡開始?也許就從今年的台北書展。你知道國際版權論壇的講者之一Koukla MacLehose 是英國最重量級的書探,也是《龍紋身的女孩》成為國際旋風的重要推手之一嗎?你知道這位年近七旬的指標性人物,來台參加書展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嗎?你知道有多少書因為她的眼光和推薦,成為國際書市的寵兒嗎?

 

如果你是版權買家,也許和她聊過之後,能夠搶先得知某本尚未走紅的好書,早早下手,成為下一波國際潮流的領先者。如果你是版權賣家,也許就因為和她的一席話,得以將好書資訊送到歐美十幾個國家的編輯手裡,促成海外授權。

 

然後你就會知道,在這個全球化的年代,兩點之間最近的距離未必是直線,版權交易可以在任何國家發生。你也應該知道,版權交易從來都不是、也不應該是書展的責任。書展能做的是搭建一個平台,讓買賣雙方能夠在此見面交流、進而促成交易。

 

在台北書展陳列台灣好書的英文試譯本或者Books From Taiwan刊物,那是提供資訊,也「只能」是提供資訊。要把版權賣到海外,最終還是得靠出版人自己一步步建立人脈,一點點精進說書的技巧,一次次參加國內外的書展。

 

今年版權論壇的主持人,澳洲藍燈書屋的版權經理Nerrilee Weir說,二十年前,澳洲只是英國出版的附庸,所有版權銷售皆由英國總部處理(其實很類似拉丁美洲和西班牙的關係),他們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才學會自己賣版權。英語國家尚且如此,台灣要在版權輸出領域迎頭趕上,難道不應該更努力、更有耐心?

 

撇開什麼「亞洲中心」的堂皇辭令不談,台北書展確實有資格成為一個國際版權交易的重要平台。我們已經是很厲害的國際級版權買家,那麼,就讓我們找來更多厲害的買家和賣家,說是共襄盛舉也好,同場競技也罷,只要能創造更多的供給和需求,就能產生一個活絡的版權交易市場。

 

(譚光磊,光磊國際版權公司創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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