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於金錢的合作 布萊希羅德與俾斯麥(上)
專欄作家:許知遠
2017-01-01 16:00

 

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蓋爾森‧布萊希羅德再度被這樁醜聞困擾。

 

一切源起於一樁從未被正式確認的偷情行為。1868年,一位名叫朵蘿提‧科洛納的柏林女人聲稱,因為布萊希羅德的存在,她與丈夫離婚了。44歲的布萊希羅德是普魯士最富有、知名的商人之一,作為俾斯麥的私人銀行家,他還有著一般商人難以企及的特權,盡管他是個猶太人。

 

這樁醜聞很快被壓制下去。柏林的警察系統介入其中,布萊希羅德也付出了一筆賠償,安排這個女人離開德國。在這短暫的插曲後,布萊希羅德的財富、聲名、權勢即將因與俾斯麥的特殊關係,迎來戲劇性的提升。

 

這個女人並未消失。幾年後,她重回柏林,開始持續不斷地騷擾布萊希羅德,威脅公開醜聞,不停地索要金錢。柏林的警察、司法系統,也拿這個女人沒有特別的辦法。更糟的是,一名人品低劣的前警察施魏林加入了這個女人的隊伍,與她聯手敲詐這位銀行家。他們的無恥與勇敢背後,是一股越來越強烈的反猶風潮。

 

在歐洲,對於猶太人的歧視由來已經,即使在19世紀中葉出現了一個「解放」潮流,但猶太人從未被真正平等對待。1873年的經濟危機爆發後,富有的猶太人再度成為標靶,似乎是他們的貪婪、投機造就了蕭條。再接下來,這個女人沉默了,施魏林繼續指控,並迎來了新的同盟,一名反猶太領袖。這樁私人醜聞有了更為明確的時代意義,在1891年出版的一本小冊子里,布萊希羅德被描繪得不僅榨乾了德國經濟,還代表著「縱欲、作偽證、腐敗的故事」。兩年後,他們又在另一個小冊子中寫道:「德國人已經如此接受一個腐化千年的外來種族,他們以錢袋為上帝,以欺詐為信仰。德國人,團結起來,為德國的法律體系而戰,否則你們將再無出頭之日」。

 

這種赤裸裸的攻擊也與俾斯麥在1889年的下臺相關。即使在位時,宰相都未必願意為他的猶太朋友提供保護,更何況失去了權力。布萊希羅德最終在這一片中傷、聲討之聲中離世。在逝世前的相當長一段時間,他飽受私人生活之痛楚。除去這起如影隨形的醜聞,自1870年代末,他已完全失明,需要挽著助手的手匆匆赴約。他的財富與榮耀每增加一分,公眾的憤怒與反感就多一分。更何況,他努力效忠的對象,不管是俾斯麥還是皇室、權貴,從未對他表現出真心的尊重。他們需要他的金錢、借重他對商業變遷的判斷,甚至給予他勛章、讚揚,卻從未真的把他視作自己人。

 

他在一片詛咒中死去。死前,他仍一直扮演著他的公眾角色,繼續與貴族們、內閣部長會面,商討德國經濟,以及他們的個人財務。

 

對我來說,再沒有這個庸常的通姦插曲更能表現這個猶太銀行家的個人困境與它背後的時代氛圍了。他一定是個倍感孤獨、壓抑之人,才會因某次突然的衝動,而與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發生了關係。而且據說,這個女人 「完全不具備美貌、美麗和地位」,根據她的言行,顯然頗有精神問題。可以想象,布萊希羅德一定對此羞愧又懊惱。接著,他的猶太身份、他的金錢,更重要的時代情緒,使這個偶然的錯誤,演變成摧殘他終身的傷口。

 

那是個焦慮的德國,迅速擴張的工業與金融力量,既象徵了這個國家的力量,也催生了不滿,那些被發展拋棄的普通人心生怨言;那也是一個新聞業爆發的德國,各種報紙、小冊子需要各種能引誘公眾想像力的題材,猶太銀行家的陰謀最符合它;它還是一個時刻處於性焦慮的時代,弗洛伊德之前的人們尚不知如何正視自己的欲望,這種壓抑滋生醜聞、更滋生人們對醜聞的熱愛......

 

這一切也與布萊希羅德的保護人俾斯麥有關。這個19世紀最令人讚嘆的政治強人既造就了一個統一的、咄咄逼人的德國,也給新生的德國人帶來一段不快樂的時光。他對自由有著天然的不信任,更沒有興趣建立一個能保護基本個人權利的制度。他對權力的絕對崇拜、他那強硬的個人作風,都讓整個社會陷入持續性的緊張感。長期積鬱的緊張,增加了偏狹與憤怒。而布萊希羅德將成為這種種復雜的、糾纏在一起的力量的某種替罪羊。

 

 

在我的書架上,這本《金與鐵》已經放了七年。忘記了是在查令街上的哪家二手書店,我無意中發現了它。那時,我迷戀大書,就是那種動輒上千頁、體積與內容都令人望而生畏的著作。這一本無疑如此。它肅穆地插在歷史區上,封面已丟失,但黑色硬皮的包裝,書脊上燙金的「金與鐵」的標題,發出特別的誘惑。我把它端在手中,既感到重量,也看到它的副標題《俾斯麥、布萊希羅德與德意志帝國的建立》。盡管甚至念不出布萊希羅德的發音,更不知道他是誰,但我篤信這一定是本氣勢恢宏的著作。我也喜歡「金與鐵」這個漂亮的標題。「當前的重大問題不是靠演說和多數派決議所能決定的,而是靠鐵與血」,我記得俾斯麥斬釘截鐵式的判斷。把「鐵與血」替換成「金與鐵」又有何種意味?

 

這位叫布萊希羅德猶太銀行家與他的庇護人俾斯麥的交織關系,構成了這本的雙重傳記,在他們背後,是德意志帝國的轟然崛起。

 

七年來,我常鼓起勇氣翻開它,但隨即又放了回去。我對於猶太人話題缺乏興趣。它或許在歐洲歷史中占據著中心性的位置,我卻缺乏這種與宗教、文化相關的敏感性。我對俾斯麥與德意志的興起充滿興趣,卻又常被當時復雜的政治關系苦惱:普魯士與其他公國之間的關係,統一後的德國與歐洲列國的紛爭,一個俾斯麥的「鐵與血」的神話無法涵蓋這種複雜。

 

不過,它的作者弗里茨‧斯特恩卻從此進入我了視野。出生於1926年的斯特恩,是20世紀最重要的歷史學家之一,或許也是我最鐘情的一種類型。他用典雅、雄辯的語調寫作,同時穿梭於歷史研究與現實政治之中。

 

他還有一個或許過分多姿多彩的人生。他出身於一個傑出的德國猶太家庭,僥幸逃脫了希特勒的統治。在美國,愛因斯坦曾勸他學習物理學,他卻選擇了歷史。他趕上了哥倫比亞大學的黃金時代,他的年輕導師中有文學批評家特裡林,告訴他歐洲知識分子的悲觀意識;他的論文指導者,則是文藝復興式的人文學者巴贊;在宿舍里,與他進行過爭辯的同齡人則有艾倫‧金斯堡;當他留校任教後,又與天才歷史學家理查德‧霍夫斯塔德成了同事,後者對於政治、社會心理的洞察深刻影響了他的歷史觀。

 

當他在英語世界奠定聲譽後,又重回德國。他與施密特總理縱論20世紀,又成為柏林牆倒塌後的美國駐柏林大使的顧問,參與重建德國的商討。在20世紀的最後一年,他成為了聲譽卓著的德國和平書業獎得主。盡管一些人批評他的虛榮、他對於名利世界的迷戀,但沒人否認,他對於人們重新理解德國作出了巨大貢獻。

 

我讀了他的一本專著《文化絕望的政治學》,一本文集《愛因斯坦的世界》,很是被他理解歷史的新穎角度所吸引。他曾說,因為希特勒在20世紀歷史與他個人經歷中的絕對性主宰,他把一生精力都用於理解第三帝國如何興起,它的歷史根源何在。他也試圖在19世紀的政治、社會心理中尋找這場災難的源頭。他相信,希特勒的第三帝國與俾斯麥的德國間,存在著強烈的連續性。德國的政治文化、大眾心理,為理解德國問題提供了有力的分析。

 

我也知道,在他的著作序列中,出版於1977年的《金與鐵》是最重要、規模最驚人、或許也是最能表現他的歷史哲學的一部。在它的中文版即將出版前,我知道自己終於要閱讀這本書了。

 

(首圖取自維基百科)

原文標題:焦慮的聯盟。「本文經作者本人授權,同步刊載於 FT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