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畫工業極度蓬勃的日本,有幾個地方,對於東京漫畫迷來說是動漫的聖地。例如秋葉原、中野和池袋。這裏聚集了最多的漫畫店,並販售與動漫相關的各種周邊產品。每到週末假日時,還能看見不少Cosplay愛好者,在集會中歡騰喧囂。有許多動漫迷聚集圍觀,但有更多的人是在各家漫畫店的書架前來回流轉。偶爾會注意到有人斜背着攜帶畫筒,正從街角的畫材文具店或咖啡館裡走出來,好像一臉還未回神,靈魂仍滯留在腦子中建構的另一個國度裡。他們不只是漫畫讀者,也是漫畫的創作者。
在這些身影中,三十歲的台灣漫畫家陳繭,就是其中一人。住在靠近池袋的一間分租小公寓裏,這裏是他最常出沒的區域。有時候是咖啡館,更多時候是漢堡速食店,他委身進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在桌上攤開稿紙,戴起白手套再拿起畫筆,世界就開始從他的畫筆中,緩緩地分裂成兩個境界。
(陳繭在咖啡店創作漫畫。攝:Takashi Aoyama/端傳媒)
2014年12月,陳繭以打工度假的方式來到東京。一年後,有賞識他的公司雇用他,為他申請到正式的工作簽證,以支付基本底薪卻可保有自由工作者的型態,提供給他一個得以專心致力於創作的環境,目的是完成一本漫畫的繪製案。
為什麼會是陳繭?他是誰?時間再往前推,來到2012年末。生於台北的陳繭,一個跨海投稿的外國人身份,以〈海之子〉這部短篇漫畫,奪下了日本鳥取縣漫畫大賽的首獎。得獎後,他決定把原來的短篇加長成一本書的量,開始在台灣的漫畫雜誌中連載。終於到2015年尾在台灣結集成書,發行了他的第一本個人創作,同名漫畫《海之子》。
〈海之子〉在投稿鳥取縣漫畫大賽時,因應參賽主題,將故事舞台設定在鳥取的漁港。不過,在單行本發行時,則將主要場景搬回了台灣的漁村。《海之子》這本漫畫,因此成為了台灣極少數以在地討海人生為背景的故事,呈現出漁港家族中的辛酸與豪情。
從故事人物的設定與組合,可以嗅聞到陳繭在這本漫畫中,不斷間接地觸及到關於「認同」這個議題。
我從哪裏來?我該往何處去?沒有血緣的關係,因緣份而相遇的情感,是否比血緣家族更值得稱作一個「家庭」?跨越了國籍以後,人與人的相處,真正重要的是什麼?陳繭畫的是小人物心聲,卻也暗喻了台灣在歷史浮沉中,島上的人們擺盪在自我認同上的命運。
「可能是受到家庭的影響,也可能正好當時在畫〈海之子〉的我,正面臨生涯的抉擇,所以對『認同』和『抉擇』這兩件事特別有感觸,就放進了漫畫的故事軸線裏。」陳繭說。
(日本漫畫工業蓬勃。攝:Takashi Aoyama/端傳媒)
從以前在台灣畫畫投稿,到獲得日本的漫畫獎,接着是連載與出書,如今則是身在東京畫畫,問陳繭在不同的兩地創作並觀察兩地漫畫環境,最大的感觸是什麼?他想了想,回答:「在台灣真的是形單影隻。」
「在日本,成名以後的漫畫家幾乎是一個團隊的工作型態。從故事資料的蒐集採訪,故事腳本的走向再到場景分鏡,不只會有工作室助理的協助,出版社的編輯也會進入討論。漫畫家可以更專心於畫畫本身,同時還能得到專業的意見,激盪出新想法。可是在台灣,就算有朝一日你小有名氣了,漫畫家也是只有一個人孤軍奮戰。因為市場太小,收益不可能支撐漫畫家去養一個團隊。」
再問陳繭,倘若撇開已經出名的漫畫家,想要變成漫畫家的新手,在漫畫市場這麼龐大的日本,是不是比較容易出頭呢?
「在日本想要發表漫畫並不難。如果你不執著於紙本刊物的話,現在有很多網路漫畫的發表管道,而且很多讀者也捨紙本而只看網路漫畫了。可是,若還是想要出版書籍的話,仍然不容易。」他說。
陳繭說,常有出版社編輯跟漫畫新手邀約書稿,但不是你畫了什麼就會出,過程會有很長的一段磨合時間。等到終於能出書的那一天,短的話可能是一、兩年後,長的話甚至會要五、六年。
在發行個人單行本之前,多半會先在雜誌連載。陳繭認為,雜誌也好網路也好,日本有很多可以連載發表的機會,讓漫畫家能在連載的過程中,不斷接收訓練。同時,那也是一種淘汰的過程。因為如果在連載中,出版社編輯認為讀者對你的漫畫反應不如預期,最後可能就出不了書。
日本人想要成為漫畫家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是一個來到日本,想要以專職漫畫家作為餬口生計的外國人呢?
「我其實覺得在日本,漫畫家就跟藝人差不多。要曝光,沒問題;要出名,很難。」陳繭說道,臉上倏地閃過一抹無奈的笑容。
意思是比如像歌手的單曲賣不好,就別妄想有出專輯的機會。可是就算發了專輯,也不一定有人知道你。我安慰陳繭說,不過這也不是漫畫家的「專利」。寫小說家,或者該說所有的創作者,面臨的處境都是差不多的。
從小就愛看漫畫,又在身為油畫家母親的耳濡目染下,陳繭在大學時代立志要成為一個漫畫家。就在那一刻,他的直覺告訴他,既然要想畫出一番天地來,就必須到漫畫王國日本來。大學畢業後入伍當兵,2010年退伍的隔年,他一邊在飯店打工,一邊畫畫投稿,並開始學習日文。
2014年憑着打工度假簽證來到東京,雖然當時根本沒有任何發表漫畫的機會與工作,但自認固執和反骨的陳繭,決定就是先來了再說。他開始一邊在餐飲店打工,一邊在下班後埋頭畫畫,終於等到了一個畫漫畫的工作邀約。
「在日本不一定會成為漫畫家,但在台灣的話就更沒機會。」他說。
陳繭2016年整年正進行的漫畫繪製案,其實並非來自於日本的漫畫出版社,而是一間跨國性的佛教團體。聽起來很妙。原來是這個團體希望做一套改編佛教經典的現代漫畫,找上了陳繭,於是雇用他工作。雖然不是出版社找他在雜誌上連載,但因為這份工作機會,讓他可以在東京留下來,繼續做自己喜歡的事,繼續在漫畫國度裏闖蕩。
訪談結束後,走在道別前的路上,陳繭說要找間速食店畫畫。拍照工作已結束的隨行攝影師忽然問:「能不能跟着你去,再拍一些照片?還是會打擾到你?」我原本以為木訥的陳繭不擅拒絕,正想幫忙解圍時,結果他倒是口直心快地回答:「有一點。我想要一個人畫畫。」
他的反應並不讓我以為無情,倒覺得他確實很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所以敢說出口,不輕易妥協。於是想起他在《海之子》最末章的一句台詞:「作品是騙不了人的。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永遠保持自己的步伐。」
作品跟人要是都騙不了人的話,這樣的創作者就是值得有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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