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洛》:鏡子裏映照藏民的愛與痛
端傳媒
2015-11-30 20:24

第五十二屆金馬獎賽果塵埃落定,五部入圍最佳劇情片的電影,《刺客聶隱娘》與《醉‧生夢死》共瓜分九個獎項,其餘三部各奪一獎,其中《塔洛》贏得了最佳改編劇本獎。《塔洛》改編自導演萬瑪才旦自己的小說,講述一個藏族牧羊人辦理身份證的遭遇。萬瑪才旦既是藏族導演,亦是藏漢雙語作家,拍電影力圖反映藏區的現實。他首部劇情長片《靜靜的嘛呢石》裏,喇嘛看電視的情節,已在訴說現代文明對傳統文化帶來的衝擊。

 

除了《喇叭褲飄蕩在一九八三》改編自王十月的漢語小說外,萬瑪才旦的其他長片(《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塔洛》)都是他自己編寫的故事,以藏民的生活為題材。他曾在訪問裏說,《靜靜的嘛呢石》和《尋找智美更登》可能較溫和,前者甚至可以說有些溫情。但到《老狗》已不同了,以一頭藏獒的悲劇命運,象徵藏族文化傳統面臨的危機,而結局是絕望的。其後的《五彩神箭》一度走向接近荷里活主流的通俗敘事手法,也可能因為是縣政府投資,有宣傳當地射箭文化的傾向,倒是不及前作引人深思。 

 

 

《塔洛》又回到了審視藏族傳統文化被撞擊的主題,着眼於社會變遷對藏民帶來的影響。塔洛是個純樸的牧羊人,離群索居,孑然一身,在遼闊的原野逍遙放牧,並不需要身份證,甚至不需要名字,平常紮着小辮子,大家就都叫他「小辮子」。他記憶力過人,電影一開始,就在派出所表演他的本領:在髹上「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的牆壁前,一字不漏用漢語背誦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像誦經一樣,唸到「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他其實搞不懂毛澤東和司馬遷屬於不同時代,只是單純地盼望自己能當個好人,盼望自己的死可以「重於泰山」。

 

塔洛的世界黑白分明,電影就採用黑白拍攝,減去喧鬧的顏色,也凸顯了他的純粹和孤獨。派出所所長稱讚他記性好,是個天才,其實只視他為奇觀。所長要他辦理身份證,吩咐他去縣城照相,在對話過程中,塔洛站立的一方,有個偌大的木框,他就彷彿站在框裏,而他和所長之間還有個一直沸騰的水煲,簡單的畫面構圖已暗示了塔洛的處境。原野是沒有框框的,但在派出所和縣城,卻充滿鏡子和框框。對塔洛來說,身份證也是一種框框,規限着出入的自由。

 

塔洛進城,命運從此改變。他來到照相館,看見一對藏民老夫妻在照相,攝影師的助手不停變換背景布幕,從布達拉宮換成天安門,再換成自由神像。以類似設計突出全球化對藏族傳統文化的威脅,兩年前胡偉的短片《酥油燈》已有不錯的發揮。萬瑪才旦則以此作為塔洛面臨外來文化衝擊的開端。塔洛遇上理髮店的短髮姑娘楊措,畫面所見是二人在鏡子裏的倒影,暗示情愛如鏡花水月。卻只有這個姑娘記住了他的名字,撞開了他閉鎖的心。卡拉OK房間閃動的燈光、突然爆破的氣球,都寓意二人關係的虛幻本質。他回到原野,從收音機學唱《拉伊》(藏語情歌),打算唱給姑娘聽。酣醉的夜裏,狼群來襲,咬死了羊,連他一直帶在身邊的小羊都被咬死了。那一夜,也是他走上歧路的轉捩點。

 

塔洛以為邂逅了溫馴的姑娘,把自己的所有交到她手裏,沒想到愛情也是兇猛的狼。一個屬於原野的人,不小心一頭栽進現代社會,陷於格格不入的境地,他原來的世界開始崩裂瓦解。在鏡子的倒影裏,姑娘替他把小辮子剪掉,把頭髮剪光,亦是他跟過去狠狠切斷的儀式。姑娘拉他去聽流行歌手的演唱會,而他為姑娘預備的《拉伊》已沒有機會再唱出。鏡子的運用不只是營造疏離,亦凸顯了左右反轉的世界,塔洛的價值觀被反轉了,片尾派出所裏「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被反轉了,派出所所長叫他再次表演背誦那篇〈為人民服務〉,他只能結結巴巴,再記不住那些句子,也分不清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疑惑自己的死已不可能「重於泰山」了。

 

據萬瑪才旦在訪問裏說,「塔洛」這名字在藏語裏大意是「逃離的人」,可是到最後,塔洛卻已無處可逃。《塔洛》的結局,其實跟《老狗》如出一轍,都是殘酷,不見出路,表面上是愛情的挫敗,同時亦指向了族群的困境與身份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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