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中,又看到了R的名字。距離他被帶走,是半年還是一年了?在這資訊洪流里,舊有的時間感早被沖垮了,我們都患了失憶症。
他的消息偶爾出現,總以聳人聽聞的面目出現,是中國這個巨大的奇怪社會的新元素。我的感受複雜,除去下意識的嘲笑,也有某種同情、甚至理解。
我從不喜歡他,在有限的幾次交往中,他那套時髦卻空洞的言談、強迫症式的名人列舉,讓人難以真正交流。或許更讓人不適的是,他對現實權力與成功的巨大迷戀。他的一些行為,不管是聲討星巴克還是代表亞洲提問,都過分的嘩眾取寵。它有外在的喧囂,卻沒有內在的價值。
忘記五年還是六年前,我在《紐約時報》上讀到一篇報導,稱他是中國的「國家資本主義的新面孔」。這是個恰當的形容。那時他應該剛剛從英語頻道調入財經頻道,他在華爾街金融危機後的一連串訪問,似乎改變了諸國中央電視台的面貌,這個保守的宣傳機構似乎突然染上了國際化的新色彩。而中國的形象也在那一刻發生著變化,因為北京奧運會的夢幻式的成功、因為美國與歐洲深陷危機,中國似乎證明瞭一種獨特模式的勝利。這個模式有著西方式的繁榮(甚至看起來更繁榮),卻遵循著不同的制度與思想模式。
以R工作的機構為例,它有了24小時的新聞節目,有了英語、法語、阿拉伯語、俄語等等分支,他們看起來與CNN、BBC頗有相似,它的辦公建築甚至更時髦、前衛。R是這股潮流的重要代表。在他最春風得意時,他是幾股力量的弄潮兒,國家權力、資本力量、國際輿論、民粹主義,他似乎都游刃有餘,且以這些不同力量溝通者的面目示人。這也註定是浮士德式的交易,你必須付出些東西。
R付出的,比他自己、比我們所有人想象的都多,多得讓人失去了嘲諷的慾望,多得讓一幕滑稽劇,增添了少許的悲劇色彩。
因為與最近與阿乙的一次談話,我想到,倘若真要尋找一個我們時代的典型形象,R必定是重要的一位,如果他的身上再多一點羞澀與內在的驕傲,我們所有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
他從合肥城一心要擠入世界的中心,這是每個「外省青年」的灼熱夢想。對這一代來說,我們都是外省青年,我們的家鄉是北京的外省,中國又是世界的外省。那些剋制這些灼人的欲望的道德規範、生活習俗、家庭教養,早就被各種政治與社會運動摧毀,只有各種慾望,對權力、金錢、名聲的慾望驅使我們向前。
R比我們都更深入了捲入了這「外省」劇目,比我們飛得更高、也跌落得更深。這讓他再一次具有了時代意義,不管歷史的表層多麽光鮮亮麗,它深層的黑暗從來都伴隨著我們。我們所有對生活自以為是的美夢與計算,都可能隨時被吞噬。而我們,一直普遍性地、假裝看不到這些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