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初，兩岸旅行業者的社群平台群組上，流傳一條訊息截圖。這是一張從大陸組團社業者流出的圖檔。上頭只有短短3行字：「國家旅遊局規定提前1個月起開始限制大陸居民赴台遊人數。」
台灣2016年1月16日將舉行總統大選，台灣旅行業者在這一段期間始終提心吊膽。類似上頭這樣的訊息不只1條。這些沒有署名、沒有收文者，卻不斷由大陸各地方旅遊業者傳出的訊息，在各大群組不斷被轉發。一時之間，幾個主要社群塞滿這類「民間交流」，叮咚作響，一聲聲撞上業者的耳膜，再挾着些許不安，狠狠撞進心頭。
陸客來台觀光 7年翻超過10倍
「又來了！」一名台灣資深旅遊業負責人看得心煩，索性關掉訊息提示音。
「講好聽點，是為了把機位讓出來給台商返台投票！」一名業者氣急敗壞地在群組內抱怨；有成員急於求證，馬上建議求助政府。另外一名經驗老道的業者說話了：「台灣跟大陸（政府）都各說各話，反正，他們對外是不會承認的！」片刻，對話框顯示所有成員「已讀」，群組卻陷入靜默，業者人人心照不宣。
此後幾天，業者持續在平台上更新訊息，各方打聽之下，逐漸拼湊出大陸各省團客限額狀況。「江蘇一家組團社說他們要放假了！因為只剩50個配額......」、「50個不算太差，某省更絕，砍到剩個位數！」
「大陸能對付台灣的工具太多了，」長期往返兩岸、不願具名的兩岸事務人員受訪時感嘆。
開放大陸旅客不經第三地直接到台灣觀光，雖然協商工作始於前總統陳水扁執政時期，但真正完成協商、開放是在2008年6月，那時台灣二次政黨輪替，馬英九政府一上任，立刻就端出「陸客觀光」和「兩岸直航」兩項重大政績。
開放陸客觀光，是馬英九執政7年多來「能見度」最高的政績之一。陸客遊台配額一路調高，遊台的陸客總數從開放當年的32萬人次，一路飆到2014年接近400萬人次。陸客的種類，亦從旅遊團增加到「個人遊」。儘管中國大陸以外其他地區的遊客在過去7年間也有增長，但增幅全都平緩穩定，例如日本客從100萬人次到163萬人次。像陸客這樣翻10倍也不止的，可以說絕無僅有。
大選前，大陸透過行政手段，縮緊赴台團客配額，這並非天大的秘密......各省主管機關自行「揣摩上意」，決定配額限縮的幅度。
大量的陸客帶來的首要影響，就是台灣旅遊業對陸客的高度依賴。而政治的變局，是經營陸客業者最大的風險來源。
上述業者們口中議論紛紛的「50個」、「個位數」，究竟是什麼意思？
台灣政府日前曾經宣布放寬大陸團客來台配額，由每日5000人增至8000人；結果遭民進黨立委葉宜津要求撤回增加的配額數，觀光局隨後也同意了。但諷刺的是，不論每日配額是5000人或是8000人，事實就是陸客來台人次正在下滑，而且可能繼續往下掉。
不少民間業者私下批評，陸客來台人數減少中，朝野卻在此時爭論開放額度，簡直「神」邏輯，有人直接反問：「請問這是哪招？」
大選前，大陸透過行政手段，縮緊赴台團客配額，這並非天大的秘密。只是，這種限制團客名額的方式，是由大陸中央政府下達的不成文規定，沒有紙本記錄、沒有硬性限制，更不可能大剌剌地由中央發出「紅頭文件」。
相關消息人士向記者透露，中國國家旅遊局與國台辦對此事有共識，2015年秋天召集各省旅遊單位於北京會面，要求各省旅遊局啟動「自主限制出團」。這場秘密會議之後，各省主管機關自行「揣摩上意」，決定配額限縮的幅度。
選前常態？業者啞巴吃黃蓮
旅遊業者指出，各省作法不同，「對半砍」已經算是給業者留口飯吃。有些省分「被管控」的名額就接近9成，將放行的配額砍到剩下原先的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才有先前傳出大陸即將限縮團客人數，「最多大砍95%」的說法。
於是，負責承辦兩岸旅遊業務的大陸業者生意一落千丈，無可奈何之際，只好向台灣同業大吐苦水，隱晦發出警告，未來幾個月，日子不會太好過；弔詭的是，相關單位真要被媒體問及人數是否「對半砍」或「砍更多」，頂多只能評論這是「選前常態」，處境形同啞巴吃黃蓮。
前旅行商業同業公會全國聯合會秘書長許高慶指出，大陸內部有共識，公務員、具有黨公職者，大多避開選舉時段前往台灣。選舉期間陸客來台人數有可能減少6成以上，往年就存在類似情況。
昇漢旅行社柯牧洲也證實，根據大陸同業傳來的消息，「自主限制出團」因省制宜；例如，某省原先讓每個組團社從每個月可操作10到30團，現在被省旅遊局規劃到只能送1到3團；因此，對岸業者抱怨「可以休息了」，並不誇張。
可以預見的是，這只是開始。
2014年觀光外匯總收益新台幣4438億元，平均每月新台幣370億元......如果陸客少掉9成，收益將減損30%。
10月初，「大砍95%」傳聞曾短暫引起市場恐慌；持平而論，截至目前，陸客來台人數雖有減少，至少這項傳聞並未成真。
旅遊業者真正「剉着等」的，是2016年總統大選結束後的半年。一般預測，民進黨總統候選人蔡英文勝選機率較大；不少旅遊業者、半官方組織都已從和陸方的交流中得知，「給蔡英文半年觀察期」，就是大陸「聽其言、觀其行」的底限。
儘管有一部分台灣人對於已經是全台灣隨處可見，造成知名景點擁擠不堪的陸客感到反感，但無法否認的是，台灣內需市場有限，從供應米飯、魚肉，到大理石、鳳梨酥、茶葉、珠寶、各色特產，幾乎全仰賴陸客帶來的消費貢獻。
「沒有這些陸客，花東農民、漁民、旅遊業者怎麼過？」許高慶感嘆，東部北回歸線一帶，日間遊覽車停靠量動輒兩百輛，全是陸客商機。
政黨再輪替若發生，「觀察期」之間與之後的大陸客源和觀光收益，將帶來何種程度的影響？端傳媒經由不同比例試算，以總統就職（5月20日）的次月（6月）為例，計算可能結果如下：
以交通部觀光局2015年公布的6月觀光市場概況紀要試算，2015年6月大陸來台旅客30萬8087人次，「觀光」目的來台者達24萬9868人次。換言之，以觀光目的來台者，一天約8330人次。
以行政院主計處公告的陸客來台平均每人每日消費242美元計算，再以最常見的8天7夜團計算，平均每天帶給台灣的觀光收益約為（8330×7×242）1400萬美元，折合新台幣約4.6億元。以此為基準，列出3個可能性如下：
1、交流維持現狀：對岸不限制團客、自由行名額，當月（6月）觀光收益比照今（2015）年，約為新台幣138億元。
2、名額限縮「對半砍」：當月觀光收益少掉一半，少掉新台幣69億元，剩下新台幣69億元。
3、名額限縮「砍9成」：當月觀光收益少9成，剩下新台幣13.8億元。
2014年觀光外匯總收益新台幣4438億元，平均每月新台幣370億元。根據上頭的計算，如果陸客少掉一半，境外觀光收入將減少近2成；如果陸客少掉9成，收益將減損33%。
但這些，都還不包括消費能力更高、消費金額「無法試算」的交流參訪團與商務客。據2014年陸客來台統計，399萬人次陸客中，排除觀光目的者，約有60萬人次是消費能力更高的交流參訪團或商務人士。
無論食衣住行育樂，對於台灣提供的高端服務與消費，最願意、也最有能力買單的，還是這群人。
潛規則商機，勢必哀鴻遍野
值得注意的是，交流參訪團又被稱為「省市團」或「官方團」，入台多由行政院大陸委員會核可，每年來台人次高達60萬。這些參訪團具有官方色彩，主要成員是大陸各地方政府人員或台辦官員。
一名熟悉兩岸事務官員說得直接，這些交流參訪團潛在消費力高，他曾目睹大陸官員替同事家人購買紀念品，在市區以掃貨之姿，狂買台灣面膜；到了機場就直奔珠寶、珊瑚專賣店，刷卡毫不手軟。
這還不包括眾所周知的「潛規則商機」。這名官員的業務之一，就是接待大陸官方交流團，「大家都知道，飯局都是台商在陪、消費也是台商買單，」大陸若透過行政手段大幅降低官方交流，專做高端陸客團的業者，肯定哀鴻遍野。
這名官員預測，對岸對於蔡英文「聽其言、觀其行」一陣子之後，若不見預期的善意回應，未必直接翻臉、取消所有交流，較可能的作法是採取逐步限縮手段。
他預測，兩岸最高領導人「馬習會」過後，兩岸關係趨於和緩，未來大陸若有意停止官方交流，基於「收買民心」考量，不會說斷就斷，可能先停止大陸中央、省級官員交流，仍同意市級官員訪台；接下來，視台灣政府回應，再評估下一步。可以預見的是，一旦官方交流停止，前述的所有「潛規則商機」，統統都要趨近於零。
不過對於上頭種種猜想，陸委會面對詢問的標準答案總是：尚無所悉，會持續了解及觀察。
先前，台灣學術界和業界還有一種說法：大陸透過旅遊向蔡英文政府施壓，可控制來台陸客的行程，刻意繞過執政黨縣市。
2009年，大陸官方發動陸客團因熱比婭事件抵制高雄。光是當年9月，大陸遊客觀光團取消在高雄市訂房數量超過3000間，激起當地業者反彈。
不過，2014年九合一選舉過後，民進黨執政縣市已在台灣政治版圖上取得「一片綠油油」之勢。專家說，如今就算陸方想「繞」，也未必「繞」得了所有綠營執政縣市，除非，針對單一縣市，但操作成功率較小。
一名高雄旅遊業者就感嘆，對岸開放陸客來台前，到了夜晚，愛河旁的幾條主要幹道就是一片漆黑，舉目所見，多是閒置空地。如今，一幢幢飯店、旅館拔地而起，「回不去了」。
不過，對未來抱持正面態度的業者，仍大有人在。
高雄六合觀光夜市促進會理事長莊其章指出，陸客約占六合夜市總營業額的8成。每年寒暑假，陸客因陪同子女或前往他國旅遊等因素較少來台，明顯減少約3成，攤販生意稍受影響，但不致威脅溫飽。
每週接待2至3次大陸官方交流團的莊其章說，就連大陸海協會長陳德銘近期訪台，也有隨團大陸幕僚前往六合夜市，大啖烏魚子、愛玉冰、泰國蝦、海產粥，交流之際，幾乎不談敏感議題。
對於即將到來的總統大選結果，莊其章與多數攤商抱持平常心，「可能有影響，但就一陣子吧，」他樂觀以對，「有心理準備，如果（業績）真的掉了，我們就當成一年多放幾次寒暑假吧！」他說。
本文獲端傳媒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