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於金錢的合作 布萊希羅德與俾斯麥(下)
專欄作家:許知遠
2017-01-01 16:30

 

1858年,布萊希羅德結識了俾斯麥。他們來自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是古老的容克家族,以貴族頭銜、占有土地為榮;另一個則是猶太銀行家,他們被歧視的身份已持續了幾百年,但他們又因為專門打理金錢而富有。

 

羅斯柴爾德家族促成了這次會面。當俾斯麥需要一位值得信賴的私人銀行家時,36歲的布萊希羅德獲得了這個機會,他剛執掌父親創辦的私人銀行不久,這家銀行也一直以無比恭敬的態度追隨著羅斯柴爾德家族。43歲的俾斯麥是普魯士官僚系統中的新興一員,他即將出使聖彼得堡。像當時很多類似的案例一樣,他們最初的關係再簡單不過:俾斯麥需要有人打理他的金錢,後者需要這樣的客戶,以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

 

歷史潮流很快將他們推向了一個嶄新的階段,他們的合作隨即演化為一個更複雜的故事。先是1866年,長期政治失意的俾斯麥陡然間成為了新帝國的締造者,普魯士統一了四分五裂的德意志。接著在1871年,它擊敗了法國,躍升為歐洲大陸絕對的新強權。而作為帝國第一任首相的俾斯麥,則成了神話式的人物。他的鐵腕、精明、威懾力,在歐洲政治舞臺中占據了中心性角色,更以強烈的個人風格重塑了國內政治。

 

布萊希羅德的地位隨著俾斯麥迅速提升。在這兩次並無把握的戰爭中,他都是俾斯麥最熱烈、忠誠的支持者,主動為此籌措資金。他也獲得了對應的回報,不僅與俾斯麥更為密切,還覲見了新皇帝與皇儲,參與了諸多決策。他在49歲成了德國最知名的私人銀行家、唯一受頒鐵十字勛章的猶太人,接著,又獲得了貴族冊封,名字中可以加入「馮」,這是他夢寐以求的承認。他還受惠於鐵路、鋼鐵、海外貿易造就的新一輪經濟增長,他在其中獲得了巨額財富,這些又給他增加了新的虛榮與影響力。

 

他甚至跨入了歐洲最顯赫人物的行列,被稱作「柏林的羅斯柴爾德」。英國首相迪斯雷利把他描述成「俾斯麥的密友」,唯一敢向他說真話的人。外交團體都討好他,他最終還出任了英國柏林總領事這樣的榮譽職位,為此,他還推掉了成為奧匈帝國總領事的頭銜。而他的家則成為德國社交生活的中心,一位社交名媛回憶:「幾乎柏林的所有貴族和政府要員都會前往......整張宴會桌上擺滿了精品中的精品。人們使用銀質餐具,面前擺放者最奢華的東西。然後(小提琴家)巴勃羅·德·薩拉薩蒂、(宮廷鋼琴家)埃希波夫開始表演,隨後是舞會」。

 

他不僅追求這表面的虛榮,還參與新帝國之冒險。像同代中最傑出的歐洲銀行家一樣,他把目光投向海外,不管是滯後的俄國、陷於衰落的奧斯曼帝國,還是保加利亞、塞爾維亞等新國家,甚至非洲,它們因為缺乏完善的金融體系,而需要這些外國資本。布萊希羅德借債給土耳其政府,試圖修建連接土耳其與奧匈帝國的鐵路,投資墨西哥債券。他還試圖進入中國,在一群德國銀行家中建立「中國研究組」。但他們總體上是保守的,放棄了這項投資,因為「激烈的外國競爭(特別是美國),因為中國業務總體上不夠安全和可靠」。

 

這迅速拓展的新世界、獲得的新經驗,也增加了他的個人影響力。俾斯麥給他庇護,他也拓展了俾斯麥對於這個時代的理解。俾斯麥經常依賴於他的情報,銀行家的外交消息反而常比大使更快,「早八天」;而且,俾斯麥也學會了通過銀行家的眼光來理解世界,一個金錢、技術、貿易構成的新世界,一個不同於容克的世界。俾斯麥對金錢的迷戀,他的精明與錙銖必較,甚至讓布萊希羅德吃驚。

 

他們內在衝突也一直存在,這是舊精英與新富之間矛盾的象徵。他們從來是不平等的關系,即使在最受寵的時代,布萊希羅德也只是從俾斯麥家後門進入。權貴們在金錢上求助於他,卻從不會真正尊重他。在他舉辦的著名宴會上,俾斯麥從不出席,即使名流們雲集,也很少出現德國軍官的身影——他們才是「精英中的精英」。那位盛贊過他的宴會的名媛,不忘記錄說,宴會奢華卻「有欠素養」,參與者都「事後表示後悔」。

 

這種不平等既顯示了猶太群體強烈的身份焦慮,也顯示了容克掌權者們對一個正在興起的由金錢、工業、高度流動性構成的世界的焦慮。俾斯麥也知道,自己的權力既非神賜,更非來自民眾的支持,全賴於皇帝的給予,倘若皇帝變了心情,他立刻失去一切。布萊希羅德更深知,自己對於俾斯麥的依附性。

 

還好,他們都有獨特的性格特徵來彌合這種緊張。俾斯麥用他的傲慢、權力控制欲,來維持這種自我中心,布萊希羅德則是借助遲鈍——「對許多輕視不敏感,滿心以為他的財富、地位和智慧足以抵擋來自下層的攻擊」。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是兩個焦慮者的同盟。

 

同盟終有終結一日。1889年是他們的轉折之年。在一個咄咄逼人的年輕皇帝面前,俾斯麥輕易地丟掉了權力,陷入一種可怕的孤立。他退隱到自己的家鄉。而布萊希羅德龐大的金錢更為脆弱,他無力面對時代的敵意。

 

死亡更是使這場同盟脆弱、涼薄。當布萊希羅德去世時,他在短期內激起了一片的哀悼與贊揚,葬禮的盛大程度堪稱國葬。一貫刻薄的新聞界也做出了這樣的措辭:「德國最慷慨的人之一,最崇高的慈善家......(德國金融界)失去了最傑出的代表」。但隨即,他被迅速遺忘。這遺忘與金錢相關:與羅斯柴爾德、甚至瓦伯格家族不同,布萊希羅德家族的金錢未能持續太久。這遺忘更與德國政治與社會上的迅速變遷有關。猶太人從俾斯麥時代進入了希特勒時代,從一個身份焦慮時代進入一個被清除的時代。

 

這種刻意遺忘更與俾斯麥相關。在他生前出版的氣勢恢宏、事無巨細的兩捲個人回憶錄中,他甚至沒有提到布萊希羅德的名字,而死後出版的最後一捲中,只提及了一次。盡管後者長期為他打理個人財務,為他的外交政策、戰爭尋找財政支持。布萊希羅德不僅與俾斯麥,還與他的家人,以及當時歐洲的主要權貴,都有大量的書信往來。俾斯麥的刻意忽略,也影響了日後的歷史學家。

 

當弗里茨‧斯特恩在1960年代發現了關於布萊希羅德的海量的個人通信與檔案時,這個猶太銀行家已基本被遺忘。與之相對的是,至少有7000本俾斯麥的傳記、研究作品被出版。這些檔案不僅記錄了他與俾斯麥的關系,也記錄了他與俾斯麥家人,與德國皇帝、英國外交官、巴黎的羅斯柴爾德家族的關系,幾乎構成了當時歐洲最顯赫的關系網絡。利用這些信件,斯特恩試圖用一個視角來重新理解19世紀的德國歷史。在對於19世紀德國的主流敘述中,占據一切的是俾斯麥的個人風格、皇帝的選擇、強大的官僚與軍事系統,一部純粹的政治、外交史。盡管身為那個時代最重要的銀行家,深刻捲入了俾斯麥的個人世界與德國公共生活的布萊希羅德,卻很少被提及。他的猶太人身份,他代表的金錢力量,不僅是理解第二帝國的重要維度,還為理解希特勒的第三帝國的興起提供了新視角。

 

在斯特恩筆下,德國人對於布萊希羅德的刻意忽略與沉默,或許正暗示了歷史的趨勢。即使身為那個時代最有權勢的猶太人,布萊希羅德也從未擺脫傳統、德國社會非理性思潮的壓力。猶太人所取得的任何成功,都沒有得到任何制度意義上的保護,必須依賴於掌權者與社會情緒的狀況。巨大的金錢只是暫時遮蔽了他的身份困境,從未解決這種困境。但歷史證明,傲慢的權力本身也是脆弱的。俾斯麥被威廉二世羞辱,囂張一時的威廉二世也最終因為戰爭失敗,淪入流放生涯,只能在回憶錄中繼續詆毀俾斯麥。在某種意義上,他們都是一種非自由文化的受害者。這種非自由化,不會尊重個體價值,難以理解自由之意義,它崇拜權力、渴望強人,最終所有人都淪為犧牲品。

 

這是一次大開眼界也疲倦不堪的閱讀。除去這位天賦異稟人物的故事,這本書所展現的時代畫捲——他對於柏林的興起、時代氛圍、帝國的殖民經驗的種種描述,都讓你感到暢快一場。它印證了我七年前對它的盲目敬畏,它的確是一本big book。

 

(首圖取自維基百科)

原文標題:焦慮的聯盟。「本文經作者本人授權,同步刊載於 FT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