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意圖/取自pixabay）
那樣的企盼
近把個月，小病不斷，先是燒，疑似流感，併發眼疾，轉而久咳。
依照醫囑吃得太過清淡，我不禁在電話中向父母唉了幾聲，說很想吃油油的滷肉飯。
不消三天，超級行動派的他們，一聲不響，正中午就從外縣市直接開車親送分裝好的兩大箱自己做的熟食，來到校門口。
經常，在中午時間，會看見校門口的學生家長戴著安全帽，倚在機車旁，提著餐袋，虔誠地望向校園裡鐘響後游走出來的女孩。我總會忍不住貪心地多看一眼，想知道那企盼的眼神在千萬人之中，與要尋覓的伊人電光交會的剎那，流閃出來的喜悅是什麼樣子。
彷彿，我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複習，中學六年來，母親為我送了一日又一日的便當，菜色總是整整齊齊，蝦子一定剝好。那樣美好單純的曾經。
那天的我，竟是與學生一起擠在校門口領取從父母手上遞過來的溫飽。恍惚間，以為自己應該要走回教室，打開剛做好的便當，吃完就要趴著午睡。
對於我早把行程塞滿，沒能與他們好好午餐，當晚我就愧疚得在電話中向妹妹告解，想不到她倒也善解人意地解釋著：「沒關係啦！我覺得他們一心就是只想把東西拿給妳，這樣他們就很開心了。」
我就相信了。父母開車回去前的鬥嘴還猶言在耳，想也可愛。
「就佮你講，愛敲電話講一聲，伊真無閒，時間會亂去。」
「哪有要緊，就物件送來，一時仔爾，免遮爾費氣。」
然後一邊交代哪一樣要冷藏，哪一樣要冷凍，那些放學校當午餐吃，這些放在家溫熱就可食用。車門關上時，母親遞了一顆白煮土雞蛋給我，還是溫的。
前陣子父親曾說，放養在網室菜園裡的雞隻遭到野狗攻擊，他進去驅趕時，雞群像是被欺負的孩子急著藏到父親的背後和肩上，野狗逃跑了，但雞隻泰半負傷，幾隻喉部扭斷、羽翼凌亂。父親說以後不養了，毋甘，隨即便望著遠方流露出我自小就熟悉的凝肅眼神。相較起來，母親卻是愛美有點灑脫無論年紀如何永遠帶點小女孩的任性。以前總是忍不住跟父親同聲同氣，希望母親可以不要亂買衣服亂花錢，行為舉止成熟點；現在倒是跟著母親站在同一陣線了，父親太柔軟良善，反倒容易感時傷逝，相信各種偏方。
土雞蛋遞到我手裡時，父親便是這樣握著方向盤望著前方一言不發，我還記得他曾告訴我雞隻養久了就像自己的孩子，野狗好兇狠哪，那次棲到他肩上的那些雞有多依賴他的庇護。不知道這顆土雞蛋是不是最後一批了？我忽然珍惜起這樣的溫度來。
住在不同的城市裡，一些緣故不能自在地見面，我們也就學會讓愛急速冷凍，冰箱裡一陣子總要餵滿一包包分量拿捏得恰恰好母親覺得我和孩子會喜歡的東西，她總說：「按呢做，爸爸也很歡喜。」
母親大概喜歡練習寫字吧，冷凍包裝外總會附上一張又一張的短箋，叨念著：「滷蛋和五香豆乾只能冷藏不能冷凍」、「牛肉冰冰的也可以吃，牛肉湯汁加熱淋上去就可以」、「豬肚湯解凍前一天放到冰箱要用盤子裝著，才不會滴得整個冰箱都是」、「雪蛤記得加溫才能給小孩喝」、「透抽解凍後川燙就可以切片沾醬吃」、「鱈魚蒸好記得在盤子上挑一挑，小孩才不會被刺到」、「九尾雞給小孩喝很開脾」、「四神豬肚湯大人小孩都可喝」、「地瓜葉都處理好了，洗一洗川燙水滾再放或炒蒜頭都可」、「虱目魚骨湯可加味噌豆腐青菜或菇類」、「豬心湯電鍋加熱加一點鹽巴」、「羊肉爐的湯肉是分開的，要吃時加熱後放一起」、「蝦子是熟的要吃時退冰就行」、「番茄汁是自己田裡摘的再下去熬半個小時，退冰可直接當果汁喝」、「這一包鱸魚湯比較濃要再稀釋」、「米糕喜歡吃甜就加一點糖拌一下再加熱」......
短箋裡偶爾也帶點人物進來，像是：「茶葉蛋冰冰的就可以吃，是姑婆滷的」、「鴨蔥油和饅頭，是珊珊做的」、「玉米和樹薯很甜，是叔叔種的」、「雞腳凍可以退冰直接吃，是大舅舅買的」、「干貝是生的蒸了之後加薑絲加蠔油都行，是台南阿姑送的」、「芒果青是小舅舅交代要給妳的」......
退休後正一步步實踐歸園田居夢的父親，偶爾透過Line說他們寄了一箱自產蔬菜給我，在全台籠罩於食安風暴的日子裡，我真實感受到的是父母寄來的一份信賴。而每逢自家田地的收成有餘裕或向友人的果園訂禮盒時，總也不忘為我的朋友、同事或師長多準備一點。
每當課堂上為學生介紹著林文月《飲膳札記》成書前的各色紙片，裡頭記錄宴請的菜色、嘉賓與喜好時，我總是想起母親的字。固然沒有嘉賓與盛宴，不那樣精巧優雅，可是叨念裡有最真實的溫度。
那些被我妥貼收藏著的短箋也許攤開來就是一面地圖吧，從北到南，所有血脈都成了不匱乏的河，汩汩地豢養著我的胃，澆灌我日漸發芽的思念。企盼有了根，而且可以按圖索驥。
許久以來父母教給我的那些，關於誠心、慷慨、無怨與不求回報，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慧根能吸收幾分之幾。總是一些力量在心裡滋長。
我不夠好，然而我從未放棄對人好。磕磕碰碰之後雖然無奈，人情原來不是想像中的活水往返，有時就是自己一廂情願而已。我依然企盼自己能夠日漸茁壯，然後有一天，也能遇上俠士般揮劍相挺、性命相見，如此的肝膽情義。
本文節錄：【時光走向女孩】一書/下圖來源為有鹿文化提供
作者簡介：
黃庭鈺
冬至降生於台南，成長於台中。多夢之人。
政治大學教育系博士候選人，現任教於新竹女中。
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獎項。寫過幾本好用的閱讀書，如與許婷合著《古今悅讀一百》、《古今悅讀大熱門》等書。
有時，她喜歡那個長不大的自己，安靜地看望一份承諾，相信永恆，帶點小淘氣，願意為了夢想、為了喜愛的人而帶有童話般單純的奮不顧身；而有時，她懊惱那個長不大的自己，失去憑藉便天翻地覆，為了尋求歸屬卻羞於向世界伸手而惶惶不可終日，對於莽撞執著總是感覺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