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晚, 我搬到了仰光河畔的Strand Hotel。弔扇、百葉窗、藤椅、朗姆酒,對於這些昔日英國殖民者鐘愛的熱帶風格,我也充滿熱情。事實上,在東南亞、非洲旅行時,我常刻意尋找這些遺跡,它們總代表著換典雅、懷舊與舒適。即使在自己的國家也是如此,從上海到漢口,那些曾經代表「屈辱」的殖民痕跡,總散發著意外的魅力。
自1903年建立以來,Strand Hotel是仰光最著名的酒店,不僅毛姆在此住過,歐威爾也很可能在此喝過一杯。「帝國」不僅是艦炮、刺刀,也是審美、風格。它接下來的故事,悲傷又熟悉。
在獨立的緬甸試圖「追求社會主義道路」時,它陷入管理不善、破敗,然後索性關閉了。1990年代初,在經過1980年代末的鎮壓與動盪後,軍政權的新掌權者在經濟上作出了開放的姿態,Strand Hotel重新開張。如今,它煥然一新、繁忙不堪,要提前多日,才能訂到房間。那個五官精緻、聲音柔軟的櫃臺男孩子告訴我,這酒店目前的主人姓「高」,一位華人的商人。
我花了一個下午,在仰光河旁的散步。除了Strand Hotel,這里還有成群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建築,它們是銀行、俱樂部、交易市場、領事館、貿易公司,是巴洛克、新古典的風格,你幾乎可以想象它曾經是多麽繁華、擁擠、亢奮。
聶魯達曾在1927年到過此地,這位詩人出任了秘魯駐仰光的領事,他稱這個城市正處於它的巔峰時期,是一個「血、夢想與金子的城市」。但此刻,你看到的是沉默、骯臟、衰敗,即使如此卻有一種美與壯觀。像是一個破敗的上海外灘,甚至更壯觀一些。我也想起了Nay Pont Latt兩天前的期待,仰光要變成另一個新加坡。倘若從此遺跡看來,仰光實在代表著一股被壓抑、令人嘆為觀止的能量。
在此開個書店怎樣?
如果租下河邊的那幢綠外牆的四層樓中一層或兩層,把它改造成一個書店、咖啡的混合體,邀請緬甸作家、藝術家們在此談論他們關心的一切,也吸引世界各地的旅行者們駐足此地。我不僅可以觀察這個國家的變化,或許也可以成為變化的一部分。用不了幾年,這里註定會大放異彩。
這感覺像不像一個外來者在1980年代初來到上海,住在和平飯店,租下外灘的老樓,開一個中英文混雜的書店。它不是一家書店,是一個感受與激發時代變化的窗口。19世紀,那些在在本土找不到舞臺的蘇格蘭人、愛爾蘭人,在雪梨、新德里、香港、福州,找到了嶄新的人生機會。他們既帶有一個自認為「文明人」的身份優越感,又有參與新視野的自我實現的滿足感。
他們又把在這個廣闊世界的經驗,帶回到本土,豐富了英國社會對自身的理解。是的,我們已充分瞭解「帝國」的殘酷、屈辱一面,但誰也不能否認帝國的另一面:它是對技術、知識、制度的傳播,它同時滋養熱情謳歌者與尖銳批評!吉普林與歐威爾不都是「帝國」最重要的子民嗎?
中國正在經歷類似的變化嗎?倘若世界與中國自己認定她正出於一個大國崛起的軌跡中,就像昨日的葡萄牙、西班牙、英國與美國,她就不可避免地把自己的「意志」與「風格」強加給世界,甚至也無法迴避它一直試圖否認的「帝國」、「新殖民者」的概念。
「帝國」的形態早已轉變,它不再意味者主權控制、土地爭奪,卻仍與權力、金錢、影響力緊密相關。誰能逃脫歷史之權力、虛榮心的誘惑?
十幾年來,伴隨著中國在世界各地的投資,正在出現一批新式的「中國人」,他們把在本土無法承載的能量與雄心,轉移到陌生之地。與之前的幾次的移民潮不同,他們背後的不是一個貧窮、脆弱、動盪的中國,而是一個迅速富強的中國,並被普遍認定是21世紀歷史的決定性力量。
緬甸也是觀察這個變化的有趣視角。在昆明前往瑞麗的長途汽車上,一個河南人對我說,他將要去中非的一個他說不清名字的國家,因為他的公司拿到一個水電站的投標;在仰光的一家雲南牛肉麵店,一個來自西安、不到三十歲的小夥子,則是中興通訊駐緬甸的CFO,他帶我在Inya lake旁打高爾夫,去當地最好的酒店喝啤酒,過著典型的上層社會生活;還有一位我北京大學的學長,他是一家中國銅礦公司的發言人,正忙於在一場風波中捍衛自己公司的權益,他把全家都搬到仰光,雇傭了兩個緬甸保姆。
這也是一個戲劇性的變化。似乎每個人仍在課本上學習中國面對帝國殖民者的各種屈辱,本國卻突然之間變成了新的「帝國」。在雲南的講武堂參觀時,講解員在聲情並茂地講述20世紀初的法國人將鐵路修到昆明的「殖民野心」,但同時,21世紀的緬甸人正在抗議中國人在該國修建的水壩、石油線路、港口。
該怎樣理解這種變化?又該怎樣評估這變化對世界、對中國自身帶來的影響?讓我最感沮喪的是,我們似乎對這一壯觀的進程,缺乏基本的知識興趣。也因為缺乏知識興趣,它使得中國的行為,不管是龐大的國營企業還是一個普通小販,都變得盲目、難以持續。
它更是難以轉化成對自身理解的豐富化。所有的行為,都導向狹隘的、短期的經濟利益。沒有制度、知識、文化上的支撐,狹隘經濟行為,則註定短命的。仰光一位聲譽卓著的華人商人告訴我,在超過20年的時間,中國幾乎是孤立的緬甸唯一的支持者,當緬甸再次開放時,中國卻缺乏對應的商業佈局。
很多中國商人也難以理解,這個國家為何出現這麽強烈的「反中」情緒。很有可能,中國在世界各地的實踐,就像是她的二線城市那些房地產一樣,曾經在一段時間里喧囂不已,吸引了各方的注意,然後又一夜之間,又陷入寂靜無聲。這些醜陋的房屋,既沒有經濟效應,又缺乏美學效果。
回到我那個小小的仰光書店的設想。成為一種新型expat固然是一種誘惑:你逃離了北京日復一日的熟識生活,還有令你不安的壓抑氣氛。你仔細觀察一個迅速變化、引人興奮的社會,或許還能寫成一本小書,把這變革經驗儲存下來,它對一個未來的中國社會有所幫助。它興許還能給我帶來這樣一種錯覺,我在進入吉普林、約瑟夫·康拉德、伊夫林·沃的行列,他們在帝國的邊緣地帶,描述帝國的「黑暗之心」。
至少,它為這個仍在不斷擴充的外部中國,增加少許的新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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