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下,十年後的仰光是什麼樣子?
專欄作家許知遠
2016-02-20 13:14

「想像一下,十年後的仰光是什麼樣子?」兩杯啤酒過後,我問桌對面的Nay Pont Latt。

 

仰光的19街,像是1990年代的北京三里屯的酒吧街與台北夜市的混合體。密集排列的酒吧、燒烤攤,穿梭的食客、賣唱者,人們圍坐在低矮小桌前,飲酒、交談、吃雞肉串。

 

食客也映射出一個重新開放的仰光的新面目。我的隔壁桌是一對義大利情侶,他們在一張餐巾紙上畫出他們來自的那個小城的方位,是這個靴子形國家的最右下方,據說美得令人窒息。他們剛剛去過蒲甘,被那些佛塔震驚了。他們的旁邊則是一個日本家庭,一個臉蛋胖嘟嘟的小男孩繞著桌子跑來跑去,母親的面孔白皙,父親頭發蓬鬆。 

 

在20世紀,日本與緬甸一種特別的親密關系。年輕的昂山將軍曾期待與日本人合作,驅趕走英國殖民者。在1990年代的局部開放中,日本資金與技術則是緬甸發展的重要力量。當華為、小米的品牌形像出現在路邊的小店裡時,市中心則矗立著37層的「櫻花大廈」。

 

 

Nay Pont Latt短髮,英俊,經常性地大笑,身著格子襯衣,腿上是一條鬆鬆垮垮的牛仔褲,我總擔心它會隨時掉下來。他是比Ma Thida更年輕一代的反抗者,出生於1980年。塑造他的事件不是1988年的起義,而是2007年的「袈裟革命」。在那一年,數十萬的僧人走上街頭,表達他們對於軍政府的不滿。這是自1988年來緬甸最大的一場示威。僧侶在這裡的標志意義不僅在國內激起廣泛共鳴,更贏得了國際社會的關注。自1947年建國以來,軍人、學生與僧侶,就是這個國家最重要的三個支柱,如今後兩者都已公然反對第一個。

 

Nay Pont Latt的博客成為了外界理解這場運動的重要窗口。他是這個國家最早的一批blogger之一,還開辦了兩家Internet Cafe。這在當時的仰光是個徹頭徹尾的新事物,新到尚未進入審查部門的眼界。

 

Nay Pont Latt畢業於仰光科技大學,卻一心要成為一個作家。緬甸的軍政府擁有世界上最嚴密、荒唐的審查制度,作為一個年輕作者,他發現自己找不到發表平台。

 

當他前往新加坡工作時,發現了部落格。這個城邦之國,有著除泰國之外的第二大海外緬甸人社區。自1962年的「緬甸道路的社會主義」實踐以來,向外移民就成了就成了最聰明、能乾的緬甸人的最佳選擇。仰光與新加坡的平行故事,也像徵了20世紀後半葉的東南亞的戲劇轉變。

 

從1930年代到1960年代,仰光是這個地區最富裕、繁榮、世界性的城市,仰光城區那些沉默、典雅的殖民地風格的建築群,讓人想起上海的外灘或是開羅的法國區。當李光耀在1960年代初訪問仰光時,他的夢想是將新加坡變成另一個仰光。但半個世紀過去了,新加坡大放異彩,仰光則淪落在歷史廢墟中。

 

 

「我像是突然發現了一個新世界,沒有審查,沒有人告訴你該刪除什麼,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他回憶起最初的快感。他不僅體驗到自由之快感,還在海外緬甸人社區找到了追隨者。他的部落格成了很多人理解緬甸的窗口。他為此付出代價:他2008年1月被捕,因一個荒唐的、明顯被捏造出來的罪行,被判處20年徒刑。接下來,很多網站被禁,部落格被認定為非法。

 

「我沒有特別的擔心,也不會覺得要坐滿20年」,提起六年前的審判,他幾乎是笑著說,「監獄是個適合寫作的地方,你能集中精神。」

 

入獄也給他帶來巨大的影響力:美國筆會在2010年授予他Barbara Goldsmith 獎(Ma Thida也曾得過這個獎項);《時代》則評他為「最有影響力的100人」;小說家拉什迪為他撰寫了推薦語,稱他代表「一代緬甸人在令人絕望的審查中尋求自我的聲音」的努力。

 

 

榮譽轉化成國際壓力。四年之後,他出獄了,一個高速變化的時代到來了。像很多知識分子、作家一樣,他捲入了政治,在剛剛結束的大選中,他作為全國民主聯盟(NLD)的候選人,在仰光的地方議會中贏得了一個席位。他即將成為一個議員。

 

作一個議員意味著什麼?交通堵塞、電力供應不足、鄰裡的糾紛、學校經費、彈劾腐敗官員……或許還有更多。我們在19街見面時,Nay Pont Latt剛剛從一場冗長、或許也無聊的培訓中脫身。這是即將執政的全國民主聯盟的舉措之一。像很多曾經民主轉型的國家一樣,權力的反抗者們突然變成了權力的一部分,他們沒有絲毫經驗,也缺乏運轉這些權力的物質支持。對於這種彼岸花,Nay Pont Latt既興奮,也感到不適應,他多少覺得,自己喪失了很多自由,或許做一個作家更適合自己。

 

「變成另一個新加坡」,他這樣期待十年後的仰光,他半開玩笑的說,李光耀固然是個獨裁者,卻「是最好的獨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