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歸根
如同過去許多個星期六，我和爸爸從台中往南投走，也意識到這是兩人最後一次一起旅行。
告別式之後，坐在開往南投靈骨塔的車裡，兒子一路抱著爸爸的骨灰罈，可以想像老人家此刻的怡然。家人永遠是他一輩子最在乎珍惜的，他奉獻了一生給這個家，讓我們衣食無缺的成長，卻從沒向我們兒女開口有任何索求。
過去，大家想孝敬他些什麼的時候，總是會被唸上半天。爸爸什麼都省，只願意把錢在我們的教育上，以一份公務員薪水養育我們四個小孩，教育我們要做個善良、勸儉、樂觀的人。這是他最珍貴的遺產，我們也會留給下一代。
爸爸生前很喜歡回老家走走看看，特別是那片已荒蕪多年的田園，他說那是我們家族的根，也盛載了他許多人生記憶。高中三年回南投就讀，我常在那片土地裡幫忙些農事，更明白這片土地對家族的意義。
想起前幾天幫爸爸做完頭七之後和兒子的對話，我說人生走到最後每個人的終點都一樣。對自己未來的後事我只有一個想法，就是一切遵重他的安排，後事是後人的事，前人永遠要為後人著想。我相信這也是人類能不斷活得更好的原因，上一代永遠為下一代著想。
從六十多年前離開，爸爸又回故鄉南投長住了，他的新家三面環山又居高望遠，相信老人家會住得自在開心。他回到了自己生長的地方，也讓我更明白自己永遠是個來自這片土地的人，不管人生走多遠。
人的終點和起點，本來都是虛無。就像駭客任務說的，人生如夢，人其實只是神的一場夢境，無來也無去。
爸爸並沒有離去，他永遠在我們心裡。
2. 惜緣
火化場像機場，是屬於等待和告別的地方。只要啟程時間一到，就是永遠的別離。
在法事師姐的帶領下，我捧著爸爸的牌位到等候室。這裡像機場的候機室，每個等待火化的大體都有自己的編號，大家排排坐，等著屬於自己的航班飛向遠方。
每個牌位後面是一張張大頭照，爸爸旁邊是一位看來五十歲上下的貴婦，化著濃妝一身名牌高爾夫球裝，我想像喜歡和人聊天的爸爸會和她怎麼說話。住那裡?家裡有那些人?球技如何?就像在候機室裡等班機的旅人那樣的天南地北打發時間。
兩個小時後，我們去領爸爸的骨灰，原來睡在棺木裡的老人家已經住進骨灰罈裡，感覺原來那個他已經飛去另一個世界。
還記得不久前禮儀公司的朋友說，爸爸在火化之前其實聽得到親人說話，有什麼話可以在封棺之前在他耳邊輕輕說。從火化場到靈骨塔的路上，我們仍然一路和爸爸說話，提醒他經歷的風景和路況。
爸爸生前寫了遺囑，除了交代身後回到南投和祖父母團聚，也安慰大家「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是塵緣盡了，爸爸和大家的緣份該來自累世，才有了這一世的相聚與相遇，一切都是緣。而人間的功課，無非是把所有的緣都化為善緣。
和爸爸送別之後，我和兒子搭車到高鐵，他回高雄我回台北。
「這是阿公給你的車錢」我學爸爸過去那樣，在他掌心塞錢。
父子相擁拍拍背之後就各自南北，走沒幾步，回頭看著兒子的背影慢慢離去，忍不住流淚。
一切的相逢都是久別重逢，且行且珍惜。
3. 如來
爸爸告別式的前一天，老家收到一封掛號信通知，收件人是我，並且指定要我去爸爸曾經當過局長的那家郵局領信。
那家郵局對我有很特別的意義，我在那裡渡過童年一直到小學五年級。爸爸那時是局長，我們全家就住在郵局後面的局長宿舍裡。
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麼特別的日子重訪舊地，也好奇怎麼會有人寄信到老家給我?我已經好幾十年不住在台中了。
領到信才知道，是親戚寄來的奠儀。依爸爸生前的交代，他過世的消息只通知家族親人，沒有發訃聞打擾朋友。
再回到這家郵局的時候，人事景物已非昨日，卻讓我回想起童年在這裡的一些回憶。那像是某種穩喻，在爸爸離去的時刻，我又回到這個人生記憶的起點。
爸爸過世後這兩個星期我幾乎每天都在台中，也開始重新認識台中。在這個城市出生成長到讀完國中，形式上一直沒有離開過，逢年過節總會回來，但事實上已經相當陌生。
人事景物是完全不同了，遊走在同一條街道上總會想起當年。多年前所積累的記憶其實都沒離去，只是存在記憶暫存區裡等待喚醒。所以只要走在任何有一丁點記憶的角落，思緒總會回到多年前。
爸爸其實就等於台中，兩者都是我生命的起源。現在父親走了，我又回到台中，再次漫步在台中的街道上，往日的事情和心情總是若隱若現。
父親離去了，有些過去已經過去，有些未來才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