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新加坡正開始一場記憶的戰爭
專欄作家許知遠
2016-04-08 08:23

 

我從未喜歡過新加坡。

 

在十年前的一次短暫行程中,那些高樓給我一種壓迫感,一切過分整潔與富有秩序,無處不在的炎熱與潮濕與無處不在的空調,似乎讓人陷入感受力的停滯。

 

只是在牛車水的街邊喝虎牌啤酒時,我感到一絲暢快。我的感受也深受荷蘭作家Ian Buruma的影響,這位荷蘭作家稱新加坡像是一個主題公園,異議的聲音被嚴密、有效地清除,人們在繁榮與富足中過著不健全的生活,所有的問題都被簡化成技術性問題。而李光耀,這位劍橋的優等生、又愛談儒家理念的新加坡建國之父,將英國殖民者的威權統治與中國傳統的專制精神,結合到一起。他那套「亞洲價值觀」聽起來不過像是權力壟斷者的混亂自辯之詞。他創造的那個繁榮的新加坡,也是個無聊、沉悶的社會,生活的多樣性與個人自主性被極大地壓抑。

 

但十年前,這些感受都是書面上的,甚至是想像出來的。因為同樣來自一個威權系統,我對於被壓制的個人自由分外敏感,對於用個人自由來交換物質舒適的做法,也更為憤慨。

 

而這一次到來,我則更真實地感受到「恐懼」的存在,另一個被壓抑的新加坡聲音的存在。我遇到了孜孜不倦的「異議聲音」,他看起來像是個溫和的教授,所提的主張,也不過是普遍的原則,卻遭遇著長期的壓制;當年的南洋大學的學生們,講述華語在這個新加坡模式中的被深深壓抑;還有再普通不過的青年人,他們都覺得自己像被罩在一張沉悶的安全之網。

 

在書店,我發現了一本絕妙的小書《新加坡:被空調化的國家》。一位昔日的《海峽時報》的編輯Cherian Geroge用一種局內人才有的觸感,描述了新加坡政府那種全方位的、常常是技藝高超的控制能力,從自然到人的內心,它試圖提供一整套方案。

 

它也包括與林清如先生的會面。在武吉巴梭路的怡和軒中,我和他們喝白粥、吃小菜,據說這福建味道,也是當年到此的孫中山品嘗過的。在會館的一樓則是陳嘉庚的展覽。這也真是歷史的嘲諷之處。在新加坡的歷史中,林清祥被指控是一個共產黨,在那個嚴酷的冷戰年代,這足以置他於死地。而如今的檔案則證明,林清祥有左傾傾向,卻未與馬來亞的共產黨組織產生關聯,這純粹是李光耀編出來的,他是權力游戲的犧牲品。

 

在會館的一樓,則是陳嘉庚的展覽。這位當年的南洋的僑領在1950年代初投奔新中國之後,就在歷史舞臺上消聲了,只是作為新政權的裝飾品出現。他也無法再返回新加坡。這也是東南亞華人尷尬地夾在歷史潮流中的另一個例證。節路的一家咖啡館里,我看著人潮之涌動,耳邊是此起彼伏的Singlish,到處是建國五十周年的橫幅。我在想如果林清祥沒有出局,新加坡會變成何種模樣?他是另一個新加坡版的張國燾嗎?

 

很有可能,林清祥被浪漫化了。因為同情歷史的失敗者,我們有意誇大了他的能力與魅力。新加坡也可能變成另一個金邊、胡志明嗎?

 

這種可能的「誇張」也是對之前單向度歷史的糾正。新加坡模式的裂縫正在出現。重塑記憶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辛亥革命前,對於明末清初的屠殺的記載,成了推翻滿族統治的有力武器;在蘇聯晚期,對斯大林時代暴政的追溯,變成了結束蘇聯的重要力量;在台灣,「二二八」記憶的泛起,也是國民黨政權被迫退讓的原因之一。

 

新加坡正開始一場「歷史的戰爭」,亦或「記憶的戰爭」。盡管李光耀仍無處不在,另一個敘述卻開始興起。這多元的記憶與敘述,或許能創建一個更值得生活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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