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又是吃秋刀魚的季節。我拎著一瓶白蘇維翁走進日式燒烤店,準備就這樣喝完整個晚上的寂寞。
刻意把酒冰得透心涼,以搭配燒得像熔岩的秋刀魚一起入口,準備同步領受這冰與火的共舞滋味。
海裡的水溫開始下降,秋刀魚身上的脂肪比例往往高達百分之二十以上,冬天的秋刀魚燒烤起來特別肥美。
當油脂滴到炭火上,冒出的滋滋聲和鮮香的清煙,那瞬間,往往讓人口水块堤。
這時候,一口秋刀魚一口白蘇維翁,滋味像是某種身心靈的救贖。
日本人說秋刀魚是「秋味的王者魚」,每年秋冬在日本沿海總是又多又肥美的成群出現;8月時從北海道往南游,10月會游到宮城的寒暖流交會處,12月游到伊豆,秋天之後,日本人有吃不完的秋刀魚。
秋刀魚固然美味,但是偏偏有些令人頭痛的事,秋刀魚細剌太多,吃起來麻煩又常搞得杯盤狼藉。秋刀魚內臟極苦,往往一不小心吃到就會讓魚肉的鮮美大大扣分。
但是這兩件事,過去一直都不是困擾我的問題。
我曾經有個體貼相愛的女人,每次到居酒屋點秋刀魚,她總會很自動的幫我把秋刀魚的剌和內臟挑得乾乾淨淨。
就這樣,每年這時候,我總會和她幾乎天天出現在燒烤店裡吃秋刀魚。
我很享受她幫我料理得乾淨大塊的肥美魚肉,而她則鍾愛那些幫我剔下來的魚內臟。
「秋刀魚內臟不是很苦嗎?」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問她。
「所以要加很多檸檬汁和蘿蔔泥,說也奇怪,這3種味道一旦加在一起就會讓本來又腥又苦的內臟鮮美得不得了。」她說,這3種味道沒有調和在一起都很難入口,但是一旦融合在一起,就是難以取代的人間美味,她想不到世界上有哪種滋味,可以如此的特別而讓人懷念。
我點點頭,但是始終沒有勇氣嚐試那樣的吃法。
今天晚上,我一個人來到燒烤店,沒有人幫我挑掉秋刀魚的小剌和肉臟,我只好學著自己來。
就這樣把一條本來烤得漂漂亮亮的秋刀魚搞得碎屍萬斷。
醜死了,我一下子沒了胃口。
她上個月得癌症走了,我像是那些固定在秋天洄游在日本近海的秋刀魚,又回到燒烤店來吃秋刀魚。
沒有她的幫忙,我根本完全不想吃秋刀魚,我終於發現自己是個沒有能力吃秋刀魚的男人。
有點挫折,有點感傷,有點想哭。
遲疑了幾秒之後,我還是忍不住從那堆斷垣殘壁的一堆破碎魚肉之中,夾出過去從來不吃的內臟。邊回憶她過去是怎麼沾著檸檬和醬油,把這些又黑又苦的醜東西送進嘴裡。
果然美味極了,特別是搭上一口白蘇維翁,幸福極了,儘管此刻的我是如此的不幸福。
我的不幸福,並不是因為她不在身邊。她已經走了一段時間,那算舊傷,我感覺自己已經從失去她的傷痛中慢慢活回來。
但是今天早上整理她的遺物時,竟然發現那個男人寫給她的情書。
那小王應該是個很浪漫又很笨的男人,這年頭竟然還有人用手寫下這些不可告人的愛情。但是他的文筆真的滿好,簡單乾淨,筆跡清秀而且只使用動詞和名詞,完全沒有形容詞,往好處想,那女人選擇外遇對象時也是有些品味的。(但是,我該感到慶幸嗎?)
我顯然是個極其不幸的男人,不久前才失去了愛人,幾個鐘頭前竟然又發現她在生前的不忠。
我再吃了一口沾了檸檬和蘿蔔泥的秋刀魚內臟,希望能抑制想哭的衝動。
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別過頭去躲在燒烤店的角落裡抽動著肩膀,開始哭了起來。
我之所以哭,並不是因為發現女人生前的外遇。
而是終於了解,我的愛情其實就像這些秋刀魚的內臟,又苦又醜。過去那些人前人後的恩愛和甜蜜,原來都是假的。
甚至是我,其實一直都在外遇。
我終於把淚流乾了,回過頭來再開始靜靜的吃那些沒吃完的秋刀魚內臟。
感覺像是某種隱喻,就像我的不忠,和她的不忠,都在這盤秋刀魚裡一筆勾銷了。這樣的一盤秋刀魚,竟然像個療治愛情傷痛的「傷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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